盐州官署的烛火摇曳至深夜,李倓正与江若湄细细核对江淮漕运的粮船调度册。崔希逸送来的最新军报刚放在案头 —— 郭子仪所部已在太原外围与史思明前锋接战,盐州送去的第一批弩箭恰好在战前运抵,射杀叛军骑兵三百余人。江若湄用朱砂笔圈出粮道上的险滩节点,轻声道:“再过十日,楚州的冬麦就能运到银州中转仓,足够支撑太原守军一月之用。”
“还要再快些。” 李倓指尖点在地图上的睢阳位置,“张巡将军的急报三日前过了盐州,睢阳城已被围困长达两月,城内粮草仅够维持十日。若睢阳失守,江淮漕运的门户就开了。”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深夜的静谧。周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甲胄上还沾着戈壁的寒沙:“殿下!灵武八百里加急!房相…… 房相在陈涛斜大败了!”
李倓霍然起身,腰间玉棋猛地撞在案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一把抓过周俊手中的急报,宣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慌乱:“癸未日,房琯率中军、北军与燕军战于陈涛斜,以牛车两千乘为阵,为叛军火攻所破,死伤三万余,存者十无一二。”
“牛车阵?” 江若湄倒吸一口凉气,“房相怎会用如此迂阔之策?前朝王衍以清谈误国,这般纸上谈兵简直是重蹈覆辙!”
李倓面色如墨。他虽未亲见战场,却深知唐军此刻的窘境 —— 朔方军主力困在太原,江淮援军尚未集结,房琯仅凭临时募集的市井子弟仓促出征,本就是孤注一掷。而这封急报刻意隐去的,怕是还有更棘手的后续。
果然,次日天未亮,灵武的内侍已带着肃宗的手谕抵达盐州。内侍监展诏书,声含怒意:“陛下有旨,召建宁王李倓即刻赴灵武议事,毋得延误!”
周俊紧握横刀,低声道:“殿下,恐有诈。房相兵败,与殿下何干?何故骤召殿下回灵武?”
“是贺兰进明。” 李倓闭了闭眼,想起上章朝堂上那道怨毒的目光,“他定是借兵败之事做了文章。” 他转头对江若湄道:“盐州防务与粮道调度全托付给你,崔希逸的两千精兵留下半数,若灵武有异动,即刻联合康拂毗延的商队护卫封锁盐池。” 复取鎏金虎符授周俊:“持此符可调银州戍堡朔方军。若三日未归,即往见李泌先生。”
两日后,灵武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如铅。肃宗常服坐于御案后,面色铁青,案上兵败文书墨迹未干。房琯披散着头发,颓然跪在殿中,朝服上血迹斑斑,形容枯槁如残絮。
李倓刚跨进殿门,就听见贺兰进明尖利的嗓音,如利刃般刺破死寂:“陛下!房琯此举绝非一时糊涂!臣听闻,他出征前曾三番去信盐州,皆是询问建宁王的战略意见!定是李倓撺掇房琯贸然出兵,妄图借叛军之手削弱朝廷兵力,以谋不轨!”
“一派胡言!” 李倓厉声反驳,跨步上前躬身行礼,“陛下明鉴,臣与房相通信不假,但所言绝非撺掇出兵!”
肃宗猛地一拍御案,茶水溅出杯盏:“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信中所言何事?如今,陈涛斜之战中,三万英勇的将士们长眠于此,若你无法为这场惨败给出合理的解释,朕定不会轻易饶恕。”
贺兰进明见状,立刻添油加醋:“陛下三思!建宁王久在盐州,手握粮道商权,声望日隆。前日妄言叛军内讧,如今又暗唆房琯出兵,其心昭然若揭!这分明是效仿晋之王衍,以虚言乱政,实则包藏祸心!” 他刻意提及 “王衍”,正是戳中肃宗最忌惮的 “清谈误国” 之痛,这与当初离间房琯时的伎俩如出一辙。
房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望着李倓欲言又止。他出征前确实多次致信李倓,本想借这位在盐池立了战功的皇子壮声势,却没想到如今竟成了构陷的把柄。
李倓却神色坦然,从怀中取出一封封缄完好的书信,高举过头顶:“陛下可验看臣与房相的往来书信!上月十五,房相首信提及欲攻长安,臣当即回书劝阻,言‘睢阳为江淮漕运咽喉,叛军已围两月,若失睢阳,则灵武无粮可继,此时攻长安乃是舍本逐末’!”
内侍接过书信呈给肃宗,信封上的火漆完好无损,盖着李倓的私印。肃宗拆开信纸,只见字迹遒劲有力,句句皆是分析睢阳的战略重要性,末尾还附了三条驰援睢阳的路线建议,与房琯后来采用的牛车阵战术毫无关联。
贺兰进明见状心头一慌,连忙道:“此信定是伪造!房琯既得此良言,为何还要执意出兵?”
“因为房相听不进劝!” 殿外突然传来李泌的声音,他身着青色官袍稳步走入,手中也捧着一沓文书,“陛下,臣有证据呈上。这是房琯出征前的幕僚记录,其上明写‘建宁王劝救睢阳,相不以为然,曰长安克则睢阳自解’。还有这份驿站回执,建宁王的劝阻信抵达灵武时,房琯已率军出了凤翔,根本未曾细看!”
肃宗翻看幕僚记录,果然与李倓的书信内容一一对应。他的脸色稍缓,却仍盯着李泌追问:“那贺兰所言,又当如何解释?”
李泌转向贺兰进明,目光如刀:“贺大人倒是说说,房琯以牛车阵迎敌,这般荒诞之策,你身为朝中重臣,为何事前不劝阻?”
贺兰进明脸色一白:“臣…… 臣未曾得知详细战术……”
“未曾得知?” 李泌将一份密报掷在他面前,“这是凤翔节度使送来的急报,上月廿日便已呈给陛下,言‘房琯练牛车阵,将士多有怨言’。贺大人当时正在灵武议事,怎会未曾得知?怕是因当初房相削减你御史大夫之职,便怀恨在心,故意坐视其兵败,好借机构陷他人吧!”
这话正中要害。当初肃宗本欲授贺兰进明御史大夫之职,却被房琯暗中改动任命,只给了个摄御史大夫的虚衔,两人早已结下深怨。贺兰进明被戳破心事,顿时语无伦次:“陛下,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因私怨误国……”
“忠心?” 李泌冷笑一声,“睢阳守将张巡三日前送来血书,言城中粮尽,士卒以树皮充饥。贺大人将赴河南节度使之任,执掌东南兵权,然对睢阳危局竟视而不见,此便是君之忠心乎?
肃宗此刻已然明了,拍案而起:“够了!贺兰进明公报私仇,构陷宗室,即刻贬为河南节度使,赴任前需将睢阳粮草缺口补上!”
贺兰进明瘫倒于地,被侍卫拖离时,仍不甘地瞪视李倓与李泌,双目中怨毒满溢。
殿内只剩下肃宗、李倓与房琯三人。肃宗望着案上的书信,语气缓和了许多:“倓儿,是朕错怪你了。房琯迂阔误国,你却有远见卓识。”
房琯挣扎着叩首:“陛下,臣罪该万死!若非建宁王早有警示,臣险些酿成更大祸端。臣愿辞去相位,戴罪立功!”
肃宗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罢了,免去你同平章事之职,仍留军中参赞军务。若再出错,朕绝不轻饶。”
退朝后,房琯特意候在紫宸殿外,见李倓出来,当即拱手行礼,老泪纵横:“殿下救命之恩,琯没齿难忘。若非殿下书信为证,臣今日怕是要身首异处了。”
李倓扶起他,轻叹道:“房相不必多礼。如今国难当头,个人荣辱皆是小事,守住睢阳、保住粮道才是重中之重。贺大人虽被贬河南,但其心性狭隘,恐不会真心驰援睢阳,还需房相多费心。”
房琯重重颔首,目光如炬:“殿下放心,臣虽失相位,却仍是大唐臣子,定不会让睢阳有失!”
三日后,李倓返回盐州。江若湄早已在官署等候,见他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才放下:“殿下,贺兰进明离灵武前,果然只给睢阳送去三十张空名委任状,一粒粮食都没拨。”
“意料之中。” 李倓铺开地图,指尖划过睢阳至盐州的路线,“即刻从盐池调五千石盐运往江淮,让康拂毗延联系粟特商队,以盐换粮,直接送抵睢阳。另外,给李光弼将军去信,太原战事若有转机,可调两千精兵南下支援。”
周俊这时进来,递上李泌的密信:“殿下,李相送来急信,说安庆绪那边有异动,洛阳细作回报,严庄已暗中联络数名燕军将领。”
李倓拆开信,眼中闪过精光。信中字迹潦草,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安庆绪弑心已显,年内必成。贺兰虽去,李辅国仍在窥伺,盐州需早做准备。”
他抬头望向窗外,盐州的天空正飘起入冬的第一场雪,细雪如絮,纷纷扬扬。陈涛斜的败绩如同警钟,让肃宗终于意识到稳健战略的重要性;而贺兰进明的贬谪,虽暂时除去了眼前的威胁,却也让李辅国少了制衡的对手。朝堂的暗流从未停歇,叛军的内讧已在酝酿,这场乱世棋局,正朝着愈发复杂的方向演进。
江若湄见他神色凝重,轻声道:“殿下,房相失势后,朝中支持我们的力量又弱了一分。”
“但我们有盐池,有粮道,有商队。” 李倓拿起案上的改良弩箭图纸,指尖抚过锋利的箭镞,“待安庆绪动手,燕军必乱。到那时,盐州的粮草与弩箭,便是左右战局的关键。传下去,弩箭工坊加开夜班,务必在年底前造出三千张改良弩箭。”
窗外的驼铃声穿过风雪,比往日更急促地传来。李倓知道,那是粟特商队正在赶运换粮的食盐,也是大唐在寒冬中悄然积蓄的力量。房琯的兵败已成过往,贺兰进明的构陷终未得逞,但他很清楚,这只是乱世中的一场小风波。真正的决战,还在太原的烽火里,在睢阳的坚守中,在即将到来的叛军内讧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