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麻布帐帘被风掀起一角,裹挟着沙砾砸在青铜灯台上,灯油晃出细碎涟漪,将帐内众人的影子拖得忽长忽短。李亨身着赭黄色常服(太子专属服色),盘腿坐在铺着蜀锦褥子的胡床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钩——那是玄宗去年所赐的和田玉制品,刻着“君臣相得”的纹样,此刻却如烙铁般,烫得他掌心发紧。
帐下站着三位宗室子弟:长子广平王李豫,身着青色锦袍,垂手立在左侧,目光落在地面的毡毯纹样上,始终沉默;四子南阳王李系,穿件宝蓝色襦衫,腰间佩着一把鎏金短刀,时不时瞥向帐外,满脸不耐;李倓刚走进帐,便撞见李系正往前跨步,看那架势,像是要抢先开口。
“父王,” 李系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儿臣以为,上皇西巡蜀地,路途艰险,您身为太子,理当率宗室随侍左右。至于关中…… 叛军势大,咱们暂避锋芒,待入蜀后再整兵不迟。”
这话正戳中李亨的心事。昨夜百姓拦马哭留的场景还在眼前,六军将士看向他的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审视 —— 若真随玄宗入蜀,无疑是把 “弃民避祸” 的骂名扣在自己头上;可若留下,安禄山的叛军离此不过百里,手头仅有数千禁军,胜负难料。他抬眼看向李豫,语气带着试探:“俶儿,你怎么看?”
李豫躬身拱手,声音沉稳,却未表露明确立场:“父王圣明,儿臣唯父王马首是瞻。只是…… 马嵬坡百姓攀辕留驾,若弃之而去,恐寒了天下人的心。”
“寒心?” 李系立刻反驳,“留在这里才是送死!难道要让父王学哥舒翰,困守潼关吗?”
帐内气氛瞬间僵住。李倓站在帐门内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蹀躞带上的鱼袋,后背已沁出薄汗。原身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 历史上,正是这次议事,在安史之乱的动荡中,原主李倓勇敢地冲上前去,怒斥李系的“畏敌避祸”,并直接劝告李亨应“留辅玄宗、镇守关中”。尽管李倓的言辞忠直,却无意中给李亨戴上了“逼父担责”的帽子,这使得李亨在众人面前处境尴尬。
“殿下,您怎么不说话?” 春桃刚才在帐外叮嘱的话突然浮现在耳边,“南阳王跟您吵了半宿,您可别再跟他呛起来了。” 李倓深吸一口气,趁李亨还没看向自己,悄悄调整站姿,将原本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
果然,李亨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他身上时带着明显的审视:“倓儿,你昨夜为这事跟你四弟吵到半夜,今日倒成了闷葫芦?”
李系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挑衅:“三哥定是还想着劝父王留下吧?依我看,还是年轻气盛,不知兵凶战危。”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倓身上。李豫悄悄抬眼,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 这位三弟素以刚直闻名,上次因禁军克扣军粮,敢直接闯中军帐找陈玄礼理论,今日怕是又要犯倔。
李倓却没有像原身那样立刻炸毛。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 —— 这是他穿越后刻意练的宗室礼仪,比原身略显潦草的姿态规矩得多。“父王,大哥,四弟” 他先依次称呼,语气平和,“儿臣昨夜确实思虑甚久,但并非要劝父王留下。”
这话一出,帐内几人都愣住了。李系挑眉,显然不信;李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李亨的手指停在玉带钩上,追问:“那你想说什么?”
“儿臣想起《贞观政要》里,太宗皇帝教诲诸王的话,” 李倓缓缓开口,刻意避开激烈言辞,“‘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年近七旬,遭此大乱,身心俱疲,入蜀之路山高水远,若没有宗室重臣护驾,恐生不测。”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亨的神色 —— 对方眉头微蹙,却没有打断,显然听进去了。他继续道:“四弟说的是实情,叛军势大,父王身系天下安危,确实不宜轻涉险地。但马嵬坡百姓攀辕哭留,也是一片赤诚。若父王随陛下入蜀,关中无主,百姓必遭叛军屠戮,到时候天下人会说,唐家宗室只顾自保,弃百姓于不顾。”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李亨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身体微微前倾。
李倓知道,关键的话来了。他抬眼望向李亨,目光坦荡而不失内敛:“儿臣愿率亲卫三百,随陛下入蜀护驾。一来,可彰显父王孝心,让天下人知道,唐家宗室从未忘本;二来,父王可留镇关中,安抚百姓,收拢散兵。陛下在蜀地安稳,父王在关中立足,两不耽误。”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亨心中的死结。他猛地一拍胡床扶手,帐内青铜灯台随之晃动:“说得好!倓儿这话,说到本宫心坎里了!”
李系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被李亨一个眼神制止了。李亨站起身,走到李倓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这个儿子做出亲昵举动,指尖触到李倓肩头时,微微一顿:“你有这份孝心,本宫心甚慰。三百亲卫不够,本宫再给你加两百,都是跟着本宫多年的老兵,能护住你和陛下。”
李倓立刻躬身谢恩:“谢父王体恤。只是亲卫多了,恐引起陛下疑虑,三百足矣。儿臣此去,定每日派人送信,告知父王安好。”
他刻意提到 “每日送信”,实则是给李亨吃定心丸 —— 既表明自己不会在玄宗面前搬弄是非,也暗示父子间可以保持秘密联系。李亨何等精明,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嘴角浮现一抹难得的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全。”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豫突然开口:“三弟勇毅,儿臣佩服。只是入蜀之路艰险,三弟需多带些干粮和伤药,我帐中还有两匹好马,一并给三弟送去。”
李倓看向李豫,对方正对着他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认可。这是穿越以来,李豫第一次主动示好。李倓心中一暖,躬身回礼:“多谢大哥体恤,三弟记下了。”
李亨注视着两个儿子的互动,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他一直担心这几个儿子不和 —— 李系浮躁,李倓刚直,李豫虽沉稳却过于内敛,如今看来,李倓倒是懂事了不少,李豫也懂得顾念兄弟情分。
“好了,就这么定了,” 李亨走回胡床坐下,语气变得果决,“李豫,你立刻去安抚百姓,告诉他们,本宫决定留镇关中,待收拢兵马,必复长安。李系,你去清点粮草,给倓儿备好行装。倓儿,你随本宫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众人躬身领命,依次退出帐外。李系路过李倓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 “伪君子”,李倓却装作没听见,径直跟着李亨走进了帐内的内间。
内间陈设更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和两把胡椅。李亨坐下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谨。”
李倓依言坐下,腰背却依旧挺直 —— 他知道,这是李亨的二次试探。
果然,李亨开门见山:“昨夜你跟李系争吵,本宫都听说了。你当时说,‘父王若入蜀,关中必失’,今日怎么改了口?”
李倓早有准备,他垂下眼睑,语气带着几分 “醒悟”:“父王,昨夜儿臣确实冲动了。后来仔细想想,太宗皇帝曾说,‘为人君虽无道,受谏则圣’,儿臣不该直言顶撞父王。而且,上皇待儿臣恩重,儿臣若不主动请命护驾,于心难安。”
他刻意引用《贞观政要》的典故,既显出自己“知书达理”,又暗含“知错能改”之意。李亨果然露出欣慰的神色,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本宫很高兴。以前总觉得你像头倔驴,现在看来,倒是长大了。”
李倓顺势起身,躬身道:“儿臣以前不懂事,让父王费心了。以后儿臣定当谨言慎行,不给父王添乱。”
“好,好,” 李亨连道两个“好”字,放下茶盏,从书案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李倓,“这是本宫早年用的一块玉佩,你带上。到了蜀地,若有人刁难你,就拿出这个,说是本宫赐的。”
李倓双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块羊脂白玉佩,刻着 “忠勤” 二字,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是旧物。他知道,这是李亨真正接纳他的信号,忙再次谢恩:“儿臣谢父王赏赐,定不负父王所托。”
走出主营帐时,阳光正好。李豫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见他出来,快步走了过来:“三弟,父王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赐了块玉佩,还叮嘱我路上小心。” 李倓举起锦盒,笑着说。
李豫看了眼玉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认得这块玉佩,是当年李亨任忠王时,玄宗所赐,李亨一直带在身边。“三弟能得父王如此信任,真是可喜可贺。” 他语气真诚,伸手拍了拍李倓的胳膊,“行装我已让人给你备好,就在你帐外,你去看看还缺什么。”
“多谢大哥。” 李倓心中一暖。历史上,李豫与李倓兄弟情深,李倓在安史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但因宫廷政治斗争被赐死。李豫继位后,为了昭雪弟弟的冤屈并表彰其忠诚精神,追谥李倓为“承天皇帝”,这一决定不仅表达了对弟弟的缅怀和哀悼,也反映了李豫对兄弟情谊的重视。
两人并肩往李倓的营帐走去,路过士兵们的营地时,正好撞见几个士兵在议论:“听说建宁王要随上皇入蜀护驾,真是忠勇啊!”“广平王也要留下安抚百姓,咱们有盼头了!”
李豫侧头看了眼李倓,压低声音道:“三弟这招‘以退为进’,既全了父王的孝心,又得了民心,比硬谏高明多了。”
李倓心中一惊,没想到李豫看得这么透彻。他笑了笑,没有否认:“大哥过奖了,儿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走到营帐门口,李倓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大哥,父王留镇关中,粮草是大事。马嵬坡附近的百姓刚遭大乱,恐无余粮,不如派人去附近的武功县看看,或许能征集些粮草。”
李豫眼睛一亮:“三弟提醒得是!我这就派人去。只是武功县丞是杨国忠旧部,怕是不肯轻易给粮。”
“无妨,” 李倓想起历史上武功县丞后来确实刁难李亨,“大哥可让使者带父王的手谕,再提一句‘若粮草短缺,恐叛军趁机劫掠县城’,他为了自保,定会给粮。”
李豫目光深邃地望了他片刻,微微颔首:“三弟思虑周详,便依你所言。”
看着李豫离去的背影,李倓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 —— 既获得了李亨的初步信任,又与李豫建立了默契,为后续的兄弟同盟打下了基础。
帐外,春桃正指挥着士兵搬运行装,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殿下,行装都备好了,您要不要检查一下?”
李倓走进帐内,目光落在那件叠得整齐的玄色常服上 —— 正是他昨天穿的那件。他指尖轻抚过布料,心底暗誓:原身且安心,此生我定护你周全,不令你因“直言进谏”再遭忌惮,更不会让建宁王的悲剧重蹈。
这时,帐外传来马蹄声,一名侍卫高声禀报:“殿下,太子传旨,明日卯时启程,随上皇入蜀!”
李倓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帐帘边,轻轻撩开帘子望去——玄宗的营帐前,士兵们正匆忙却有序地收拾行装,炊烟袅袅升起,与远处翻滚的黄沙融成一片。
他清楚,从明日起,自己将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路。这条路布满荆棘,却也暗藏生机。而他要做的,就是凭借着对历史的记忆,在这乱世中,一步步站稳脚跟,为自己,也为大唐,拼出一条生路。
帐帘在他身后缓缓垂落,将肆虐的风沙与嘈杂的喧嚣一并隔绝在外。李倓转身,开始清点行装,指尖触到那枚 “忠勤” 玉佩时,心中一片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