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官脸上的笑容已经像凝固的蜡像,
我盯着她涂着鲜红唇膏的嘴角机械地上扬,心里默数着天花板上摄像头究竟有多少个。
就在数到第二百三十七颗摄像头时,手机终于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声在赌场喧嚣中像只困兽。
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
“你好老板你可以出来了,我还有几分钟就到美高梅大屏幕了。”
这家酸辣粉的外卖服务显然已经送出了经验。
他们深谙赌客分秒必争的心理,提前通知让你准时到达约定地点,绝不浪费一秒等待的时间。
我穿过一排排老虎机,五彩灯光和电子音效交织成一张迷幻的网,
赌徒们坐在机器前像被施了定身咒,只有按动按钮的手指在不停抽搐。
走到大屏幕底下,澳门凌晨湿热的风扑面而来,
与赌场内冷气形成的反差让眼镜片瞬间蒙上一层白雾。
刚从口袋里摸出香烟,还没等打火机的火苗触及烟尾,
一辆鲜红色的外卖摩托车就精准地停在了面前。
“老板你的外卖,一共是两百七十块。”
外卖小哥的头盔上还挂着几颗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湿气。
我掏出三张百元港币递过去,“不用找了。”
外卖师傅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扇子状:
“老板真大气,多赢啊!”
这句祝福在澳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出租车司机、酒店门童、餐厅侍应,甚至连清洁工都会对每一个赌客说这句吉祥话。
我接过还冒着热气的酸辣粉,转身往赌场里走,心里不禁感叹:
在这座城市,所有职业的祝福语都是让你多赢,
心意是好的,可有谁能在这座城市真正多赢啊?
澳门就像个巨大的抽水机,悄无声息地从每个赌客的口袋里抽走他们的希望。
酸辣粉的香气随着我的脚步在赌场里弥漫开来,
辛辣中带着酸爽的气味与赌场内香水、香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不少赌客抬起头,视线跟着这碗违反赌场氛围的平民美食移动,
有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有人则露出被打扰的不悦。
找到大哥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牌桌,
面前的三十万筹码还剩下四万。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
“再打一口,就这一口。”
这一次,他只推了三万筹码出去,罕见地留下了一万筹码。
当荷官翻开牌的那一刻,大哥的肩膀明显垮了下去,但很快又挺直起来——
幸亏留下了那一万,不然就全军覆没了。
大哥缓缓起身,把最后一枚筹码塞进我手里:
“这次是打不回来了,输就输了吧。”
他故作轻松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
“还不错,三百一十万本钱,还剩下两百万。”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黑卡区,这里的环境明显比大厅安静许多,厚厚的羊毛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
每张赌桌周围都围着神情严肃的高额赌客,
他们下注时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堆积如山的筹码只是玩具代币。
就在即将走出黑卡区大门时,大哥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旁边一张赌桌吸引,那里正在进行的牌局似乎有什么魔力。
他驻足观看了整整一把牌的时间,眼睛紧盯着荷官发牌和玩家眯牌的每一个动作,
直到胜负揭晓,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VIp大堂的电梯入口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表面的花纹已经被磨得平滑,就像他在赌场里消磨掉的无数个日夜。
电梯门缓缓打开,反射出我们俩疲惫的面容。
大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赌场,眼神复杂得像是告别一位相爱相杀多年的老情人。
然后他挺直腰板,迈进了电梯,仿佛刚才那个恋恋不舍的眼神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