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哥一行,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还回荡在走廊的绒毯上,最终被电梯的叮咚声吞没。
空气里残留着香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赌场特质的、混合着焦虑与欲望的气息。
我独自回到美高梅酒店属于自己的房间,厚重的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瞬间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的寂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
身体仿佛像是泄了气得皮球一样。
我径直走向浴室,拧开镀金的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注入宽敞的白色浴缸。
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
褪去衣物,将自己深深沉入那片温暖的水域,热水包裹住身体的瞬间
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点。
然而,身体沉下去了,思绪却像失控的氢气球
不受控制地向上飘浮,越飞越高,又猛地被现实的绳索拽回这纸醉金迷的深渊。
澳门,东方蒙地卡罗,一个将欲望具象化为筹码与霓虹的浮城。
在这里,单场几百万的输赢不过是人们寻常巷陌的谈
甚至过亿的惊天赌局也时有耳闻,不足为奇。
金钱在这里失去了重量,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在赌台上疯狂跳跃。
当这一切,这些天文数字般的疯狂,并非发生在遥远的故事里
而是切切实实降临在我身边亲近的人——
大哥身上时,那种滋味,真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震惊、茫然、后怕、一种近乎荒诞的不真实感……
交织在一起,堵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仿佛亲眼目睹一艘巨轮在身边缓缓沉没,那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旁观者也一同吞噬。
其实,从第一次踏上澳门的土地,我就异常清醒地知道一个冰冷的真相:
想在这里赢钱全身而退,无异于是虎口拔牙。
概率的冷酷法则像无形的穹顶,笼罩着每一张赌台。
比我聪明绝顶、比我财力雄厚如渊、比我经验老道如狐的人。
比比皆是,他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为什么在这个永不停歇的金钱漩涡里,从来只有倒闭的赌。
像沙滩上被潮水抹平的足迹,却从未有过倒闭的赌场呢?
它们像钢铁巨兽般屹立不倒,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浴缸的水温在无声无息中渐渐流失,最初的温暖被一丝丝凉意取代,皮肤上甚至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流转,试图让纷乱的思绪聚焦。
借着尼古丁的刺激,我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困扰无数赌徒的问题。
第一,赌场方面是抽水的,庄家优势像一把钝刀子,
每分每秒都在缓慢却坚定地切割着赌客的筹码,无论单局输赢,
赌场永远是最终的赢家。
第二,单从赌客方面看,输赢永远不成正比。
赢时,贪婪会驱使你欲望越来越大,直到吐回为止;
输时,翻本的执念会像毒藤一样缠绕住理智,将你拖入更深的泥沼。
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无论是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还是风尘仆仆的普通旅客,
眼神深处都燃烧着同一种炽热的信念——
他们都笃定地认为自己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天选之子,是能打破规则、战胜概率的幸运儿。
多么天真又可怕的集体幻觉!
而我,又何尝不是身陷其中,只是尚存一丝自省罢了。
水温彻底凉透,那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驱散了最后一点泡澡的慵懒。
我从浴缸里爬起来,带起一片水花溅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随手扯过厚实的浴袍披上,丝绒的质感带来些许暖意。
赤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澳门永不停歇的夜景。
璀璨的霓虹将夜空渲染成迷离的紫红色,车流如光带般在街道上流淌,
远处的旅游塔像一枚巨大的钻石刺向天际。
窗下的行人如蝼蚁般渺小,匆匆行走在由金钱和欲望构筑的庞大迷宫里。
他们或兴奋,或疲惫,或茫然,
不知又有多少故事正在这灯火辉煌下上演或落幕。
我的思绪,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固执地飘回大哥身上。
努力回想他这几天的赌博过程,试图从碎片中拼凑出那七百万是如何一点点消失的。
记忆里,大哥起注其实并不算特别夸张,
三万、五万起注居多,远非那种动辄几十上百万一注。
但可怕的是他的打法,固执得近乎偏执。
打的牌型几乎全都是一边倒的“见闲打庄”,或者“见庄打闲”——
完全顺着牌路走,像一头固执的公牛,认定自己的方向,就绝不回头。
看似红旺追红,蓝旺打蓝!
不,他似乎是本能地迎合着所谓的“牌路”,
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较劲,坚信下一刻就会逆转。
这种打法,在概率的天平上倾斜。
后面几天,筹码的流失速度陡然加快,数字像失控的雪崩,轰然坍塌。
当最后得知他输掉了整整七百万时,那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我的脑海——
七百万元!
这不仅仅是金钱,它背后是多少年的积累,是多少心血和努力的具象化?
就这么几天,在那些绿色的绒布台上,在荷官面无表情的派牌声中,化为了乌有。
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吞噬过程啊!
越想,心底那股寒意就越发刺骨。窗外的霓虹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炫光。
百家乐,这看似规则简单到连小孩都能看懂的游戏——
庄、闲、和,三选一而已。
它用这种简单的假象,诱人深入。
然而,当你真正置身其中,才会明白这简单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致命的深渊。
输起来,那可真是抽筋剥皮,要人命的啊!
那轻飘飘的筹码每一次推出去,都像是在命运的刀锋上跳舞。
大哥沉重的背影,似乎还印在视网膜上,混合着窗外纸醉金迷的光影,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