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地的这间静室,是由冰原上罕见的暖玉构筑而成,本应隔绝外界的酷寒,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冰雪更刺骨的沉寂。沈若水蜷缩在离门最远的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幼兽。那柄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被视为半身的重剑“破军”,此刻却被随意地丢弃在房间中央,暗沉的剑身反射着玉璧上镶嵌的明珠冷光,仿佛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甚至带着某种不祥意味的物事。
门外,李琴雅与秦嫎妖默然伫立。李琴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藏的琴弦,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色;秦嫎妖则背靠着冰冷的玉璧,眼帘低垂,看似闭目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袖中偶尔泄出的一丝极细微的傀儡丝波动,都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里面传来的,是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她们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王诗画走了进来。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也没有立刻走向角落里的妹妹,只是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声响。她走到沈若水面前,并未俯身,只是平静地席地而坐,目光落在妹妹那微微颤抖的肩头。
她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软语,也没有讲述任何空洞的大道理。静室里,只剩下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恐惧,”王诗画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亘古存在的法则,“通常源于两种东西:对未知的不解,以及对自身无力的憎恶。”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自我保护的臂弯,直视沈若水混乱的内心,“你此刻畏惧的,并非煞气本身。那股力量就在你的血脉里流淌,它是你的一部分,如同你的骨骼与呼吸。你真正恐惧的,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无法驾驭它、反被其吞噬的……自己。”
埋首臂弯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沈若水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眼圈红肿,那双原本总是燃烧着战意与活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泪水浸泡过的茫然与脆弱,像两块碎裂的琉璃。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双眼睛望着姐姐,里面写满了无助的诘问。
王诗画迎着她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神王之力,赋予我们构建秩序、创造生机的基石;修罗血脉,赐予我们打破枷锁、毁灭阻碍的锋芒。父母将这两种看似对立的力量留给我们,其深意,绝非是让我们成为任何一种力量的奴隶,被其驱使,被其掌控。”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点微光自虚无中凝聚。
那并非纯粹的星寂之力,也非暴烈的修罗煞气。而是一团缓慢旋转的、呈现出混沌色泽的光球,核心是深邃的星蓝,边缘却缠绕着一缕缕如同活物般游动的暗红丝线。两种截然不同的能量并非泾渭分明,也非相互吞噬,而是在一种奇异的韵律下,达成了一种动态的、危险的平衡。光球无声旋转,散发出一种既宁静又狂暴、既创造又毁灭的矛盾气息。
“看见了吗?”王诗画的声音依旧平稳,“绝对的压制,就像试图用巨石堵住奔流的江河,终有一日会堤毁人亡。而恐惧与逃避,则如同自断臂膀,将自身最锐利的武器拱手让人。”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真正的掌控,从来不是否定或排斥,而是理解它的咆哮,接纳它的存在,感受它奔流的每一分轨迹,然后……”
她掌心那团平衡的光球骤然明亮了一瞬,边缘的暗红丝线猛然扩张,却又在即将彻底吞噬星蓝核心的刹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约束、拉回,重新归于那微妙而稳定的平衡。
“……超越它本能的欲望,让你的意志,成为它唯一的法则!”
王诗画手腕轻轻一松,那团蕴含着平衡之道的光球便缓缓飘向沈若水,悬浮在她眼前,像一枚无声的启示录。
“愤怒,可以是你斩向敌人的烈焰,但不能让它烧毁你的理智,成为主宰你行动的唯一情绪。”王诗画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沈若水的心上,“愧疚,可以是你审视自身的明镜,提醒你前路的风险,但不能让它变成束缚你手脚、阻碍你前行的沉重枷锁。”
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记住那一刻的感觉!记住力量失控时那焚尽一切的狂暴,记住误伤同伴时那刻骨铭心的刺痛与悔恨!不要试图遗忘,更不要沉溺其中!把它们,统统变成磨砺你意志的磨刀石!让你的心,在每一次回想中,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清醒!”
王诗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地上的妹妹,目光如燃烧的星辰,穿透静室的玉璧,望向未知的远方。
“那三个肃清者,不过是探路的石子,是序幕的开端。他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你的‘弱点’,下一次,再下一次,他们只会用更阴险、更毒辣的方式,来刺激你,引诱你,直到你彻底失控,或者……被他们所谓的‘净化’。”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最终的通牒,敲碎了沈若水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
“现在,告诉我,沈若水。”
“你是想继续躲在这个角落里,被对自己的恐惧吞噬,眼睁睁看着那些视你为怪物、等着你崩溃的家伙得意洋洋?”
“还是……”
她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铮鸣,
“站起来!握紧你的剑!去直面你血脉里的风暴,去真正地征服它,驾驭它!让所有那些想看你笑话、想利用你失控的家伙,在他们自以为是的算计彻底破产时,感到彻底的——”
“绝望!”
沈若水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她怔怔地看着悬浮在眼前那团平衡的光球,光球内,星蓝的秩序与暗红的毁灭交织共舞,仿佛在向她展示着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虎口处,被失控煞气反噬灼伤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退,隐隐作痛。这痛楚,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提醒着她之前发生的一切。
迷茫与恐惧,如同退潮般,开始从她眼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起的不甘——对自身无力的不甘,对被人算计的不甘;是重新燃起的愤怒——对幕后黑手的愤怒,对差点被摧毁的自我的愤怒;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被姐姐的话语与那团光球彻底点燃的——斗志!
她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冰原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痛感的清醒。
然后,她伸出手,不再是犹豫的试探,而是稳定地、坚定地,握住了身旁那冰冷而熟悉的“破军”剑柄。
这一次,她的手指扣紧玄铁纹路,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