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站在织造局朱漆大门前,风拂过她肩头薄纱,卷起一缕微尘。
晨光斜照在门匾上,“织造局”三个鎏金大字冷峻森然,仿佛昭示着不容冒犯的权柄。
她抬手轻叩铜环,声音清越,却久久无人应答。
“陆大人说,今日不见客。”门吏低头重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苏晚晴不恼,只从袖中取出一只檀木礼盒,轻轻置于石阶之上。
盒面未雕花,也无封印,唯有一道暗红丝线缠绕如结,似血痕,又似印记。
“劳烦转告陆匠头——我不是来谈生意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是来问一段旧事:谢家军帐中的‘烽火纹’,是不是会说话?”
门内静了片刻。
紧接着,一道枯瘦身影自回廊尽头缓步而来。
陆锦年一身灰蓝布袍,鬓发斑白,指节粗大,掌心满是老茧与刀痕。
他盯着那礼盒,目光落在那抹红线上,忽然呼吸一滞。
他颤抖着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厚礼,唯有一块褪色锦缎,边缘参差,像是从战旗上撕下的残片。
其上绣着一道蜿蜒火焰纹,针脚细密,转折处藏有七次逆捻——正是当年谢家军专用帐幕才有的暗记。
“这……这是……”陆锦年的手猛地攥紧盒沿,指节泛白,喉头滚动,似有千言卡在胸腔。
“您不必告诉我它是谁留下的。”苏晚晴静静望着他,“我只想知道,这些丝线,能不能传话。”
老人仰头看她,浑浊
良久,他低声道:“每根丝线,捻三十六圈半——多一圈,少一圈,都不行。染色顺序是青、赤、玄、素,对应四时兵情。若敌骑南下,便在第三道玄色丝里掺入半分金粉;若粮道被断,则用银线反织三寸……”
他苦笑一声:“那是我们这些匠人,唯一能为前线做的——用绣线送信。没人知道,每一匹贡缎里,都藏着一封死士都送不到的情报。”
苏晚晴眸光骤亮。
她终于明白了。
那些送往北方的“龙纹罐”,表面只是商货标记,实则封泥之下,已按此规律嵌入特制丝条。
她亲自动手,在三十个罐子中编入虚假信息:“北线货物全部损于暴雨,库存仅余三成。”而所谓“暴雨”,正是以“海棠燃”三字拆解重构的密码代号——外人只见天灾预警,唯有掌握密法之人,方知这是反击的信号。
而这批罐子,早已启程北运。
其中七个,注定落入天机阁之手。
与此同时,教坊司深处,琴声幽咽。
谢云书坐于窗畔,一袭素白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指尖抚过古琴弦,耳中却回响着昨夜密报——陆沉已查验“龙纹罐”封泥,并连夜上报:“苏氏供应链濒临崩溃,正是打压良机!”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
提笔蘸墨,在《梨花落》琴谱夹层写下一行小字:“令各地乐班于祭典日奏《梨花落》,改宫调为羽调,速递三遍。”随后唤来老琴师,轻咳两声,语气淡漠:“近日听巡城乐队配器粗糙,烦您走一趟,将新谱送去‘请教’一番。”
老琴师领命而去。
谢云书缓缓闭目,思绪却未停歇。
这几日,他一直在观察白露。
那个被种下“静蝉”烙印的女子,原本每日申时准时焚毁日记,动作机械而决绝。
可自昨日开始,她迟了整整两个时辰。
戌时末才端着纸册走向后院焚炉,焚烧时手指微颤,目光游离,甚至有一页纸未能完全投入火中,被风吹至墙角。
异常。
太异常了。
他轻咳两声,对侍女低语:“给她换一壶新茶,加点醒神花。莫让她睡得太沉,也别让她……醒得太早。”
就像冰层下的暗流,悄然裂开缝隙。
而在农信坊北院,七日后第一批“还魂露母液”即将出库。
苏晚晴立于仓库高台,俯视下方忙碌的身影。
工人们正小心翼翼地将陶罐装箱,每一罐封泥皆由她亲手加盖,丝线穿引,严密封存。
她手中握着最后一枚铜铃——那夜刺客留下的墨蝉铃铛,已被她交予周铁生拆解研究。
铃舌血丝般的铜丝,实为磁化陨铁所铸,能感应特定音波共振。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它与“共鸣瓮”的监听频率竟高度吻合。
这意味着——天机阁不仅在监听,还在远程操控。
但她不怕。
因为她已经布好了局。
假情报已送出,真杀招尚未亮。
她转身望向西方残阳,轻声道:“你们想听秘密?好啊……那就听个够。”
夜渐深。
织造局后巷,灯火熄尽。
唯有西厢一间小屋仍透出微光。
白露独坐灯下,手中捏着一本烧了一半的日记,指尖微微发抖。
火折子就在掌心,只需一划,便可归于平静。
可她没有点。
烛火摇曳,映出她怔忡的面容。
脑海中忽闪过一幕画面——
一间幽暗房间,没有窗户,墙上挂满青铜铃铛。
有人站在背后,摇动一枚墨蝉,清脆铃声响起,带着诡异节奏。
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她背诵:“忠于天序,灭私欲,断亲情,绝善念……”
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烛影晃动,仿佛那声音仍在耳边回荡。
夜深如墨,织造局西厢一灯如豆。
白露枯坐案前,火折子在掌心攥得发烫,却始终未能划燃。
那本残破的日记摊在膝上,烧焦的边角蜷曲如枯叶,而未燃尽的一页上,泪水蜿蜒而下,洇湿了纸面——原本空白的背面,竟浮现出一行细小墨字:“我记得娘叫我阿阮……”
她指尖猛地一颤。
阿阮?谁是阿阮?
可这名字却像一把锈锁被悄然拨动,记忆深处轰然裂开一道缝隙。
她看见自己蜷缩在冰冷石室中,年幼瘦弱,耳边铃声清脆而诡异,一声声敲进骨髓。
那个没有脸的男人摇着墨蝉铃,命令她背诵:“忠于天序,灭私欲,断亲情,绝善念。”每错一字,手腕便被刺入一根银针,痛至昏厥。
可另一幕却突然浮现:一个女人蹲在她面前,将她冰冷的小手裹进自己的衣襟里,轻声说:“阿阮不怕,娘在这儿。”
那声音温柔得让她想哭。
“我……不是静蝉。”她喃喃出声,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我是……阿阮?”
烛火忽地一晃,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惊醒般合上日记,慌忙藏入袖中。
再抬头时,眼底已不再是空洞麻木,而是翻涌着挣扎与怀疑。
——有人正在唤醒她。
与此同时,织造局正堂。
陆沉踏着夜色而来,黑靴踩碎满地月光。
他一身巡检官服笔挺,腰佩铜牌,身后跟着两名天机阁暗卫。
他直入内院,毫不客气地推开库房门,厉声道:“奉令查证丝线密纹来源,陆匠头,请交出近三月所有绣样底稿!”
陆锦年拄杖立于门前,灰蓝布袍猎猎作响,眼中怒火翻腾。
“你算什么东西?”老人冷笑,声音沙哑却如刀锋出鞘,“你穿这身狗皮就敢来掘祖宗的坟?当年你兄长陆昭宁死不交账本,血溅五步,只为守住‘烽火纹’的秘密!如今你倒投靠天机阁,替外人来挖根刨底?”
陆沉脸色骤变,怒极反笑:“老东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苏晚晴私用军纹传递密信,已是死罪!我今日不仅要查丝线,还要查封她所有货物流向——我看她那‘还魂露’还能酿几天!”
话音未落,一名农信坊伙计跌跌撞撞跑来,满脸惶恐:“陆大人恕罪!小的送错了单据……这是刚整理的库存清单,误送到您这儿了……”
说着,递上一份泛黄纸页。
陆沉目光扫过,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赫然写着:“九转露母液三十罐,暂存西仓地窖,待明日转运。”
他嘴角缓缓扬起,阴鸷一笑:“好啊,苏晚晴,这次你真是自寻死路。”
夺过单据,转身便走。
暗处,一道身影悄然退入阴影。
那是苏晚晴派来的耳目,脸上无惊无惧,只轻轻吹了一声极低的口哨——如风掠竹。
城南,农信坊主院。
苏晚晴正立于沙盘前,指尖轻点西仓位置,唇角微扬。
“鱼,咬钩了。”
她转身,对身旁沉默伫立的周铁生低语一句:
“传令下去——西仓地窖,即刻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