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门外,暮色四合。
残阳如血,洒在斑驳的宫墙上,将青砖染成一片暗红。
风从城楼缝隙间穿过,带着初春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在空旷的街角打着旋儿。
苏晚晴裹紧粗布斗篷,脚步未停,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四周——她知道,这一趟不能出错。
三日前紫宸殿那一曲《盐滩耕歌》,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京城权贵们精心构筑的高墙。
他们赢了乐会,也撕开了那些藏在礼乐背后的黑幕一角。
可胜利从来不是终点,而是风暴的开端。
马车停在偏门角落,灰布蒙顶,骡子瘦骨嶙峋,毫不起眼。
车帘掀开一线,露出白侍郎那张素来沉静的脸。
他眼中没有笑意,只有凝重。
“这不是通关文牒。”他递出一枚青铜令牌,边缘刻着古篆“观政院”三字,纹路细密如蛛网,“是外围名录,凭此可进出市舶司、户部货栈,查账调档,但仅限外围权限。”
苏晚晴接过,指尖触到冰凉金属的瞬间,心头一震。
“为何帮我?”她问得直白。
白侍郎垂眸,声音压得极低:“你们破的是谣言,动的是财阀根基。严文渊背后站着三大钱庄、六家盐引商,你那一曲,让百姓听见了‘粮价非天定,乃人为抬’的道理——这比造反还可怕。”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想活命,就得有人替你们说话。但我不能留名,更不能露面。若事发,我便说从未见过你。”
话音落,帘幕垂下,马车悄然驶离,仿佛从未出现。
回到城南一处隐蔽小院,苏晚晴推门而入,屋内烛火摇曳,谢云书正倚在榻上,手中翻着一本账册副本,手指微微发颤,指节泛白,像是握不住纸页。
他脸色比前几日更差,唇色近乎透明,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如寒潭深水。
“拿到了?”他没抬头,嗓音沙哑。
苏晚晴将令牌放在案上,铜绿映着烛光,泛出幽暗光泽。
谢云书缓缓伸手,指尖抚过铭文,闭目良久,忽然轻笑一声:“观政院……果然动了。他们怕了。”
“怕什么?”
“怕真相浮出水面。”他睁开眼,眸光骤然锋利,“赵判官那边可有消息?兵部最近可有调防文书往南?”
潜伏在刑部衙门的私生子摇头:“无明令,也无驿报。”
谢云书却笑了,笑意冷冽:“那就快了。‘禁券令’若要强行推行,必先控粮道。南方十三县是漕运咽喉,一旦断供,京师米价三日翻倍。朝廷不得不低头。”
他猛地坐直身子,咳出一口浊气,却仍强撑着提笔:“速绘南方粮仓分布图,标注‘天禄钱局’放贷记录与仓储周转周期。我要在三日内,把这份图呈进东宫。”
小厮领命而去。
夜更深了。
窗外忽有一道黑影掠过,无声落地,如同鬼魅。
下一瞬,人已立于堂中——黑衣记事官,兵部密探,也是太子暗线。
他摘下面巾,脸上一道旧疤自眉骨斜划至嘴角,眼神却冷静如铁。
“太子看了你送的油纸包。”他盯着谢云书,“下令彻查‘茶心’案,已命巡粮御史秘密南下。”
苏晚晴心头一跳。
那是他们用发酵技术还原出的陈年茶叶样本,证明三年前“贡茶霉变致疫”的说法纯属构陷——真正毒害百姓的,是掺入劣质茶渣后高价倒卖的官商勾结链条。
“但……”黑衣人话锋一转,“兵部侍郎反奏你‘勾结流寇,伪造证据’,拟发海捕文书,罪名是‘扰乱市舶,煽动民变’。”
屋里空气骤然冻结。
“你说什么?”苏晚晴猛地站起,掌心拍在桌上,“通缉谢云书?”
黑衣人点头:“文书已在拟稿,最快明日早朝提交。我只能拖三日。三日后,若无反转,你就该考虑逃命了。”
烛火剧烈晃动,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苏晚晴转身看向谢云书,却发现他竟在笑。
嘴角微扬,眼底却没有一丝慌乱,反而透出几分讥诮的从容。
“通缉令一下,反倒没人敢动我了。”他轻轻道,声音虚弱,却字字如钉,“死人才最安全。”
“什么意思?”苏晚晴皱眉。
谢云书望向她,目光深不见底:“当一个人被宣告‘已亡’,他的影子才真正开始行走。严文渊要的是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尸体,而不是一个活着的威胁。若我成了‘死人’,他们便不会再追查,因为死人不会揭发。”
屋内一片死寂。
苏晚晴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她不信——他不会甘心就此退场。
这枚棋子,从来不是被动避祸的弃子,而是等待时机、反手杀局的执棋人。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眼中火光渐燃。
“所以,”她低声说,“我们要让他们相信,你已经死了。”
谢云书望着她,许久,终于轻轻点头。
窗外,夜风呼啸,吹熄了一盏灯。
黑暗中,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如一体。
西华门外的风,卷着春寒刺骨,却吹不散苏晚晴眼底那簇燃到极致的火。
她站在义庄破败的檐下,看着小满叔将最后一块冰嵌入地窖石槽。
冷气如雾般蒸腾而出,弥漫在阴湿的空气中,仿佛连时间都被冻住了。
这间藏于乱坟岗边缘的密室,是她用“晚晴堂”三成股利从城南地龙手里换来的秘密——如今,成了谢云书“重生”的起点。
“药……已服。”谢云书躺在草席上,声音轻得像要融进黑暗里。
他指尖泛青,呼吸几不可闻,整个人如同一具被抽去魂魄的躯壳。
苏晚晴蹲下身,掌心贴上他的颈侧——脉搏微弱如游丝,几乎触不到跳动。
那是她亲手调配的“断息散”,以古法发酵毒芹汁与冬眠蛇血炼制,能令活人陷入假死之态,连太医署的老手都难辨真伪。
可她还是怕。
怕剂量稍重,他就真的回不来;
怕人心反复,消息走漏一步;
更怕自己这一局赌得太狠,输掉的不只是命,还有那个曾为她咳血写完粮仓图的、沉默却炽热的灵魂。
“你一定要活着。”她低声说,不是命令,也不是安慰,而是近乎祈求的呢喃,“我不许你死,哪怕装死也不行。”
谢云书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闭上了眼。
一个时辰后,赵判官私生子骑马疾驰入城,在酒楼茶肆间悄然散播消息:“昨夜有个游方郎中暴毙于城南客舍,面目浮肿,恐是疫症!家属不敢久留,连夜收殓出殡!”言语间夹杂着惊惶与避讳,不出半日,街头巷尾皆传——染瘟者已送出北门,棺木封死,不得近前!
与此同时,一道奏疏由户部低阶书吏代呈,直递御前:《请颁抗瘟麦推广令》。
文中痛陈三年来北方饥荒频发,实因劣种泛滥、官仓压良田,而今有民间妇人苏氏,得先夫遗志,培育出耐寒抗病之“赤穗一号”,愿无偿献种,助朝廷渡灾年。
文末落款赫然写着——代亡夫谢某同请。
字迹工整,墨痕未干,仿佛还带着死者最后的温度。
深夜,北门外十里荒道,残月悬空,冷光洒在一辆黑布覆顶的棺材车上。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声响,像是大地在低语。
突然,车停了。
车内,棺盖微动。
谢云书缓缓睁眼,瞳孔映着窗外那一弯冷月,如同深渊裂开一线天光。
他全身被冷汗浸透,四肢僵麻,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松开,方才那一瞬的心跳停滞感仍刻在骨髓里。
但他笑了,笑得极轻,却锋利如刃。
他抬手,推开棺盖一条缝,夜风灌入,带着泥土与野草的气息。
“去告诉白侍郎,”他声音虚弱,却一字一顿,清晰如钟鸣,“七日后太庙祭典,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一根针,不仅能缝合谎言,还能缝住江山裂口。”
话音落,远处树影一闪,黑衣记事官悄然现身,抱拳退去。
而在京城最深处,太子府书房灯火未熄。
烛影摇红,案头静静躺着一份银针拓印图——那针细若毫芒,针身上刻有蟠龙纹,针尾沾血,拓印纸边沿焦黑如灼烧过。
旁边朱批二字力透纸背:召见。
与此同时,城东窑场突起异响——暴雨将至,第三次开窑失败,整窑琉璃罐炸得粉碎。
苏晚晴蹲在碎渣之中,指尖抚过一片边缘泛金的残片,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一声梦呓般的低语:“龙脊……需以血温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