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荒岭。
阿兰蹲在银坊断墙后,指尖捏着那半块焦黑的账册残页,指节泛白。
月光斜照,映出纸上几个歪斜却清晰的字——“晚晴堂·预支酱贷三千户”。
她呼吸一滞,喉头涌上腥甜。
这不是伪造,是精心设计的栽赃。
南楼辛辛苦苦建立的信用,百姓手中那一张张带着曲花火印、活菌显影的新券,全都要被这三笔虚无的“预支贷款”毁于一旦。
三千户?
哪来的三千户?
分明是要借高利贷崩盘之名,将整个江南民变的罪名,钉死在苏晚晴头上!
她攥紧竹杖,杖身凹痕硌进掌心,那是夜语先生用鼓板节奏传下的密文:西三里,枯井下,有道通河岸。
原来如此。
这废弃银坊不仅是铸币窝点,更是地下钱路与漕运黑网的中转枢纽。
炉渣散落一地,泛着青灰冷光,混着硫磺与金属熔烧后的刺鼻气味。
她俯身扒开碎石堆,果然翻出几片未燃尽的银锭残角——边缘不规整,色泽晦暗无光,正是老秤孙曾提过的“哑银”:赈灾官银被私熔重铸,抹去印记,流入黑市放贷。
而更深处,霉味夹杂着陈腐粮气扑面而来。
她循味摸进侧塌的土窑,脚下一滑,踩到一堆潮湿谷物。
借着月光细看,米粒泛黄,表面浮着淡绿霉斑——是陈化多年的霉米!
粗略估算,少说也有数十车藏在此处,只待一个时机,便以“南楼仓储备用”之名投放市场。
一场疫病,一场暴乱,一场彻底摧毁苏晚晴名声与事业的滔天巨浪,早已悄然布下。
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不能回城,不能暴露,更不能让这份证据再落入敌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像风铃摇曳。
是风铃儿。
小姑娘跌跌撞撞跑来,脸上溅着泥点,怀里紧紧抱着花篮。
“阿兰姐……沈府动手了!”她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所有南楼派去京华的婢女都在清查名单上,‘春桃’两个字被人用朱笔圈了三次……小桃枝已经被关进地窖,说是要做‘祭品’。”
阿兰瞳孔骤缩。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沈玉楼已经察觉账本泄露,开始灭口。
时间只剩三天,甚至更短。
她猛地扯下裙角布条,从伤口渗出的血还未凝固,她蘸血疾书:“地窖密道通码头仓,藏霉米三十万斤。”字迹潦草却有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刀刻进布中。
“拿着!”她把布条塞进风铃儿手里,“去找夜语先生,只有他能听懂暗码节奏!若遇追兵,宁毁勿交!”
风铃儿点头,转身就要走。
可就在她跃过矮墙的瞬间,巷口火把骤亮,数名黑衣护卫已封锁退路。
“快走!”阿兰一把推倒花架,制造混乱。
风铃儿咬牙冲入人群,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花篮脱手飞出,她趁势扑向护城河沿,尖叫一声,整个人跌入浑浊河水。
水花四溅,人影纷乱。
没人注意到,那只沉入淤泥的花篮底部,夹层里静静躺着一条染血的布条。
与此同时,城北玄真观内,夜语先生盘坐蒲团,双目虽盲,耳廓却微微颤动。
檐下雨滴落下,敲在铜瓦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唇角微动,默默计数——两顿一拖,再四连点。
那是他们约定的“危”字暗码。
信在哪?
他闭目凝神,脑中回放近三日所有听闻的节奏:卖菜妇人的扁担晃动声、更夫巡夜的梆子、孩童跳绳的踏地频率……
忽然,他记起昨日午后,一名扫院小道士念经时木鱼敲错了两拍,紧接着又补了四下急点。
不对劲。
那不是失误,是有人在模仿他的密语节奏!
夜语先生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眼眶望向殿顶横梁。
他轻轻咳嗽两声,随即开始诵《金刚经》,声音平稳悠长。
但每当念到“色即是空”一句,木鱼槌总会多敲一下,停顿半息,再续三连击——
这是《破阵乐》的变调起音,谢家旧部才懂的求援信号。
香炉旁的老道士正低头添香,手忽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夜语先生平静的脸,
片刻后,他悄然退出大殿,披上蓑衣,消失在雨幕之中。
三日后,晨雾弥漫。
码头仓外,沈玉楼负手立于栈桥之上,青袍猎猎,面容冷峻。
身后随行管事打开仓门,霉米封存完好,麻袋整齐堆叠,封条未动。
他嘴角微扬,拂袖冷笑:“三日后启运。”
他转身离去,靴底踏过湿滑青石,未曾察觉,在他身后最角落的一袋霉米之下,一抹褪色红绸正从缝隙中悄然滑出,半掩于尘土。
沈玉楼负手立于码头仓栈桥之上,晨雾如纱,缠绕着青石阶与铁锁链。
他目光扫过整座粮仓,麻袋垒成山丘,封条齐整,火漆印未动分毫,连角落的鼠迹都似被刻意清扫过。
他嘴角微扬,寒意却从眼底渗出。
“三日后启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沿途放话——南楼酱变质,百姓食用后腹痛呕血。再传‘共济粮社’囤积居奇、哄抬米价,逼得官府不得不查。”
身后管事低头应是,袖中汗湿。
他们都知道,这一把火,烧的不只是苏晚晴的产业,更是整个江南民心。
风掠过河面,卷起一丝腐谷之气,又迅速被晨露压下。
没人察觉,在最偏僻的西角仓堆后,一捆柴薪微微颤动。
阿兰蜷身藏于其下,粗布裹头,脸上抹着煤灰,耳坠空心银珠里,正静静躺着一小撮泛绿的霉米粉末——那是她用发簪从麻袋缝隙刮下的毒证。
她屏息听着外面动静,心跳如鼓,却异常清明。
这三十万斤霉米,不是粮食,是瘟疫的引信,是暴乱的火油,更是沈玉楼借朝廷之手铲除南楼的“合法屠刀”。
只要一旦流入市井,百姓抢购、恐慌蔓延、信用崩塌……苏晚晴苦心经营的“晚晴堂”将被千夫所指,成了“祸国殃民”的奸商。
可笑的是,这些米,本就是朝廷赈灾款买的粮,被沈玉楼勾结漕帮私扣下来,陈化多年,如今再打着“平抑物价”名义低价抛售,转头却栽赃给南楼——一手操控供需,一手制造谣言,黑白通吃,杀局无解。
但她忘了一个人:苏晚晴从不按常理出牌。
夜深雨急,杏花村主宅书房灯仍未熄。
苏晚晴坐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张泛黄油纸——正是那日沉入护城河、被渔网捞起晾干的染血布条。
墨迹晕开,但“三十万斤霉米”六字仍刺目惊心。
她呼吸渐重,眼神却越来越亮。
紧接着,快马加急送来的密信被拆开,沈二爷一笔清峻小楷跃然纸上:“近七日,‘晚晴信用贷’违约率飙升三百,集中于卢沟桥至清河驿沿线十六村镇。非因贫,因恐——恐南楼将断供,恐酱坊疫病蔓延。”
苏晚晴猛地抬头,窗外一道闪电劈落,映亮墙上悬挂的江南漕运图。
卢沟桥、码头仓、霉米、谣言……所有线索在她脑中炸开,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阴谋线。
“他们不要钱。”她低语,唇角竟勾起一抹冷笑,“他们要的是人心溃散。”
这不是经济战。
这是心理战。
一场以恐惧为武器,以百姓为棋子,以她苏晚晴的人心信誉为祭品的绝杀局!
雷声滚滚,她站起身,将两份证据并排压在砚台下,提笔蘸墨,疾书三道密令:
一封飞往边关军械坊,调用最新一批防潮油纸袋;
一封直递江南织造局,紧急定制十万枚可验真伪的活菌火印贴;
最后一封,则悄然送往各地分号,只写四字——
准备开门。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地也在酝酿一场风暴。
而在这风雨将至的深夜,苏晚晴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黑沉的天际,眸光如炬。
可她偏要——开门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