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杏花村的山道泥泞如浆,碎石混着断枝横七竖八地铺满小径。
天刚蒙蒙亮,苏晚晴便带着人上了后山。
昨夜那场塌陷来得凶猛,像是大地张口吞下了旧窑的一切痕迹。
如今站在废墟前,只见一道狰狞裂口横贯土坡,边缘还不断有细泥滑落,仿佛整座山都在喘息。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与焦灰混合的气息,令人窒息。
水生走在最前头,赤脚踩在泥水中,一步一顿,像一头感知猎物踪迹的兽。
他忽然停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湿泥之中。
“水生?”随行的匠人低声唤他。
没人应答。
少年双手猛地插入泥地,指尖深深抠进土壤,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头微微偏侧,仿佛在倾听某种只有他能听见的讯号——那是大地深处传来的震颤,细微却紊乱,如同血脉错乱的心跳。
苏晚晴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下一瞬,水生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他顾不上说话,用沾满黑泥的手指在湿地上划出一道蜿蜒曲线——起始自北岭断崖,穿过渡口洼地,最终指向南坡高地的一处缓岭。
那不是随意涂画。
是地下水脉的新流向图!
苏晚晴瞳孔微缩,蹲下身仔细端详。
她前世研究过地质水文,一眼便看出这轨迹的异常:原本应由高向低自然渗流的地下水,竟在中途拐了个急弯,绕开了主窑区,反向南坡汇聚。
“明白了……”她低语,声音轻却冷,“旧窑选址在两条断层交汇处,地基本就不稳。连日暴雨渗入岩隙,压力失衡,这才导致塌陷。”她抬眼望向远处南坡,“而那里——背风向阳,土质紧实,地下水流平缓,才是真正的吉壤。”
她霍然起身,声音清冽如刃:“立即停工!所有烧制任务暂停,材料转运南坡。今日起,全村民工协力,勘察新窑址地形,绘制《窑场地势图》!”
命令一出,人群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又要换地方?前番才砸了那么多钱修火道……”
但更多人沉默地看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喉头滚动,终是没敢再言。
陶大锤就站在废墟边缘。
他拄着一根烧得发黑的火钳,佝偻着背,盯着那道裂口久久不语。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他手里还攥着半截未烧尽的纸角,墨迹已被泡糊,依稀可见“三温九控”几个字。
小萤悄悄靠近,声音压得极低:“老爷昨夜烧了三张窑温记录,还往井里倒了石灰……我亲眼看见的。”
话音未落,陶大锤猛然回头,眼中怒火翻涌,却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挣扎。
他嘴唇翕动,似要吼什么,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再多管!”
转身时脚步踉跄,仿佛肩上扛着千斤重担。
苏晚晴远远望着这一幕,指尖轻轻摩挲青霜罐的碎片边缘,眸光渐沉。
她早察觉不对——旧窑连年事故频发,偏偏每次都是“天灾”,无一人追究“人祸”。
而陶家世代掌窑,独揽火候秘法,从不让外人插手核心工序。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可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
她收回视线,抬手一挥:“南坡动工!今日奠基!”
南坡缓岭,阳光初照。
雷婆子披着赤红祭袍,发间铜铃轻响,手中捧着一只完整的青霜琉璃罐,缓缓走上新选的窑基高台。
她将罐子轻轻嵌入地基中央的凹槽中,焚香叩首,声音苍老却有力:
“此瓶通天地之气,镇八方邪风!愿火魂归位,窑脉永昌!”
百姓纷纷跪拜,口中喃喃:“光明基成,福泽万家。”
水生赤脚绕场三圈,手掌贴地而行,每至一处便轻敲挂在腰间的铜钟。
钟声清越,在晨风中荡开,如鸟鸣穿林,众人神色渐安。
一圈毕,无异状。
第二圈行至东角,就在他即将迈步之际,手掌忽然顿住。
地面的震感变了。
不是水流,也不是风动——是一种沉滞的、被压抑的共振,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地脉出口。
他缓缓蹲下,双掌深按泥土,闭目凝神。
片刻后,他猛地睁眼,抬手敲钟。
“当——”
一声闷响,如钝器击鼓,沉浊得令人心头发紧。
原本清亮的余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众人心头一凛。
白掌柜脸色微变:“这声……不吉利啊。”
雷婆子皱眉上前,俯身摸了摸地面,摇头不语。
苏晚晴却已走到那处,蹲下身,指尖轻抚湿土。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有东西。
不是自然形成的阻塞。
是人为掩埋的痕迹。
“掘开。”她站起身,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往下挖三尺,我要知道是什么挡了地气。”泥土被一铲一铲掀开,新翻的湿土泛着幽暗的光。
铁锹碰上硬物的刹那,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像是敲在人心口上。
苏晚晴蹲在坑边,目光如炬。
她亲自伸手拨开焦黑的残木,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是碎陶片边缘,釉面虽已剥落大半,却仍残留着一抹冷月般的青霜光泽。
“是贡瓷。”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让四周骤然死寂,“三年前官府点名要的‘青霜十二器’……据说一场雷火烧了个干净。”
白掌柜脸色刷地变了:“可、可当年窑口报的是天火降罚,连雷婆子都起誓说是雷公娶亲,才引火烧窑……怎么会有残骸埋在这里?还是被人封在地脉要道下?”
没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山坳,吹得火把猎猎作响。
苏晚晴将碎片拼合,在掌心勾勒出原本器型的轮廓——那是她前世研究古瓷时便熟记于心的形制:三足蟾纹尊,唯有贡品才可用此纹。
而更深处,当最后一层焦土被扒开时,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静静躺在那里,钉帽之上,一道清晰的柳叶状刻痕赫然入目。
柳家徽记!
她瞳孔骤缩。
柳氏,本县三大窑商之首,表面与陶家并列,实则多年觊觎杏花窑独门技法已久。
三年前那场“天灾”后,柳家不仅顺势吞下朝廷半数订单,还逼得陶家签下“永不复烧贡瓷”的血契……
如今,残骸现世,铁证埋于地脉咽喉——哪里是什么雷火天罚?
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焚窑灭口、借势夺利!
“好一个掩人耳目。”苏晚晴冷笑,眼底寒光凛冽,“烧我窑,断我脉,还要装神弄鬼骗百姓叩头敬香?今日我就让这地底冤魂,自己开口说话!”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罐——正是雷婆子献祭用的那一枚。
打开罐盖,一股浓郁酸香弥漫开来,是她特制的陈年梅酱,既能防腐抑菌,又不易挥发。
她将铁钉轻轻放入罐中,再覆上一层厚酱,密封严实,而后亲手将其置入坑底原位,命人回填夯实,不留一丝痕迹。
“若再有人想毁我新窑……”她拍净双手,眸光森然,“那就让他们亲手挖出自己的罪证。”
夜幕降临,南坡灯火渐熄。
万籁俱寂之时,水生忽然狂奔而来,赤脚踩在泥地上几乎无声,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急迫。
他猛地扑到苏晚晴窗前,双手狠狠拍打窗棂,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木框震碎。
“咚!咚!咚!”
苏晚晴翻身坐起,披衣推窗,只见水生满脸惊恐,双耳紧贴地面,手指颤抖地指向新建窑体方向。
她屏息凝神,俯身贴地。
起初什么也没有。
但片刻后,一丝极细微的震动传入掌心——不是自然的地脉流动,也不是野兽踏行,而是某种规律性的、缓慢而持续的凿击声,自远处地下传来,像是有人正用钝器一点一点啃噬大地。
有人在挖地道。
而且,已经靠近窑基外围!
她眼神一沉,迅速吹熄屋内灯火,低声道:“别出声。”
话音未落,人已隐入黑暗。
下一瞬,整个南坡陷入彻底的寂静,连虫鸣都仿佛被掐住喉咙。
唯有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窸窣。
但她知道——
有人来了。
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来毁窑。
他们是来掘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