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谷道第七个粥棚前,雪花混着热气蒸腾,像一层薄雾笼在人群头顶。
铁锅里翻滚的浓汤泛着油光,肉末与野菜的香气随风飘散,勾得饥民们眼眶发烫、喉咙滚动。
这不是施舍,是活命的气息。
苏晚晴站在灶台后,一袭粗布棉袄裹身,袖口卷至肘间,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臂。
她手持长柄木勺,稳稳地将一碗碗热汤舀进粗陶碗中。
动作不快,却极有节奏,仿佛不是在分食,而是在丈量人心。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缩在人群最前,嘴唇冻得发紫,小手紧紧抱着空碗,指节泛白。
苏晚晴低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多添了半勺汤,又从旁边篮子里夹了一小块腌萝卜进去。
“喝吧,慢点。”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这米,是我们女人一坛酱、一担柴换来的;这汤,是我们省给老人孩子的。你们要烧我们的屋,先问问自己的良心疼不疼?”
孩子怔怔抬头,眼里忽然涌出泪来,滚烫的泪水刚滑下脸颊就被寒风吹凝。
他没说话,只是捧着碗蹲到一边,一口一口地喝,肩膀微微颤抖。
人群安静了一瞬。
就在这时,李寡妇猛地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踉跄几步跌入前排。
她怀里还抱着那只早已见底的破碗,指甲抠着边缘,指节青白如骨。
方才一路走来,她耳边全是人声——有人传阅那份账册抄件,纸页翻动的声音像刀子刮过耳膜。
“徐文远私扣赈款……虚报灾情……三万石米藏而不放……”
“名单上有我死去的老娘!他们拿死人名额吃空饷!”
“我家借了两斗米,如今要我还二十贯钱!我全家卖身为奴都不够还!”
一句句控诉如针扎心。
她想起昨夜——儿子躺在草席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临终前睁着眼,嘴里喃喃:“娘……我想喝口米汤……就一口……”
可她没有。她只能搂着他干嚎,眼睁睁看着那口气断在怀里。
而现在,她居然举着柴刀,跟着这群被煽动的人,来砸开仓放粮的恩人家门?
“我傻啊!”李寡妇突然尖叫一声,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雪地里,额头重重磕向地面,“我是替仇人来砸恩人的门!我是畜生!我对不起晚晴姑娘!对不起杏花村救过我们一家的每一个人!”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眼泪混着鼻血滴在雪上,绽出刺目的红。
这一跪,如同惊雷劈开混沌。
人群开始骚动,质疑的目光纷纷转向那些带头叫嚣的壮汉。
有几个原本举着火把要冲卡的人,悄悄后退了半步。
阿牛站在高处,眸光一闪,立刻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抬缸!”
两名巡防队员应声而动,合力将一口黑漆大缸抬至中央,红布一掀——哗啦一声,无数泛黄的纸条倾泻而出,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是借据,是白条,是各村百姓向徐府借贷时被迫按下的血手印!
郑伯拄着拐杖走上临时搭起的石台,抖开一份抄录明细,朗声宣读:“赵家庄王二狗,借米五斗,年息三十,利滚利十年,今欠三百二十贯!折合三年劳役不得休!若逃债,妻女充作婢妾抵偿!”
“张家屯李大妞,因父病借银三钱,今欠四十七两,官府批文:准许典身为奴三年,归徐府差遣!”
一条条念下去,像是在剥皮抽筋,将那层“仁政”“赈灾”的假面彻底撕碎。
百姓怒吼震天。
“原来我们一直跪着求的‘青天大人’,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我的借据呢?拿来!我要当众烧了它!”
“他们骗我们来抢粮,是为了灭口!是为了让我们自相残杀!”
有人当场撕毁自家借据,纸片如雪纷飞;有人冲向随行的胥吏,揪住衣领怒吼质问;更有老者颤巍巍跪下,朝着杏花村方向重重叩首:“苏姑娘!是我们瞎了眼!错怪好人啊!”
苏晚晴静静站在灶台边,听着这一切,却没有笑。
她望着那一双双从仇恨转为悔恨、再燃起愤怒的眼睛,心中没有快意,只有沉重。
这些人不是恶人,他们是被逼到绝路的蝼蚁,被人牵着线,舞成了刀锋。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这里。
她缓缓放下木勺,伸手接过阿牛递来的厚厚一叠文书——那是她连夜整理的真实账目,每一笔收入支出都清清楚楚,连哪户孤寡老人领了几斤糙米都有记录。
“把这些贴出去。”她声音平静,“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明账,什么叫良心。”
阿牛重重点头,转身命人取来浆糊桶和竹刷,准备张贴。
风雪渐歇,天光微亮,晨曦透过云层洒下一缕淡金。
粥棚前人潮汹涌,情绪沸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一刻,苏晚晴忽然眯起了眼。
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她的目光扫过山梁,积雪覆盖的坡道静谧无声,唯有几根枯树影斜插天际。
可她分明看见,一缕极淡的烟尘,在某处岩缝后一闪而逝。
太快了,像幻觉。
但她不信幻觉。
“阿牛。”她低声唤道,指尖悄然收紧,“加强警戒,山梁两侧,派人绕上去看看。”
阿牛一愣,随即会意,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几名巡防队员悄然离队,隐入林间。
苏晚晴端起一碗刚盛好的热汤,走到李寡妇面前,轻轻将碗塞进她冰凉的手中。
“别跪了。”她说,“活下去,才是对儿子最好的交代。”
李寡妇抽泣着点头,双手捧碗,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命。
远处,太阳终于挣脱云层,洒下第一道光。
可就在这光明降临的刹那,苏晚晴眼角余光捕捉到——山梁最高处的一块巨岩阴影里,似乎有金属反光,一闪即逝。
她的呼吸微微一顿。
还没完。
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北风如刀,割裂残雪。
就在李寡妇捧着热汤跪地痛哭、两千饥民俯首归心的刹那——小石头叔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支乌黑骨哨,凑唇一吹!
三声短促尖锐的鸣响划破晨空,紧接着,三道幽绿色的焰火“嗖”地窜上灰蒙天幕,在低云下炸开成狰狞鬼面。
信号既出,四野死寂瞬间崩裂!
“盾阵!列阵护主!”阿牛暴喝一声,身形如猛虎扑前,一把将苏晚晴拽至身后。
巡防队员训练有素,瞬息之间抬盾结阵,层层叠叠围成铁桶之势。
青铜圆盾撞击地面,发出沉闷铿锵之声,宛如巨兽合牙。
几乎同时,数十支羽箭自山梁高处破风而下,带着刺耳啸音钉入雪地、棚柱、锅沿——箭簇泛着蓝光,竟是淬了毒!
百姓惊叫四散,却无人逃亡。
他们不是傻子,方才一碗热汤入腹,血脉回暖,良知复苏;此刻眼看恩人被袭,怒火骤燃!
“他们要杀晚晴姑娘!”
“这些狗官连救命恩人都敢射?天理何在!”
有人拾起石块朝山上猛砸,有人抄起火把作势欲冲。
混乱中,苏晚晴却被一股狠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没退。
反而一把抓起灶台边那面传令用的铜锣,抡起木槌狠狠敲下!
铛!铛!铛!
三声震彻山谷,比骨哨更厉,比箭啸更锐。
她跃上石台,棉袄猎猎翻飞,眉目冷峻如霜刃,直视雪岭深处那片阴翳:“我知道你们也是奉命行事!回去告诉徐文远——”
她一字一顿,声如惊雷滚雪:
“他若敢放一箭,我就把他的十二处盐井走私图贴满六县城门!每一幅都盖着他亲笔画押的私印!你们问问自己,是听命杀人值钱,还是回家抱着孩子吃顿安稳饭值钱?!”
话音未落,风止雪停。
整座山谷仿佛被按下了静音。
那些藏于岩缝、伏于枯枝间的弓手手指僵在弦上,迟迟不敢再发。
他们不过是军中底层卒伍,为一口粮饷卖命,谁愿因区区一箭,落个家破人亡、通缉追斩的结局?
苏晚晴目光如炬,扫过那一处处曾闪过寒光的角落,低声冷笑:“我数到三。一——”
一道箭矢“啪”地折断在弓弦上。
“二——”
左侧山梁传来窸窣退走之声。
“三。”
万籁俱寂。
片刻后,一只箭袋被人悄悄推下山坡,砸进雪堆,像是一种无声的投降。
两千饥民望着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还举着火把要烧屋的人,此刻全都跪了下去,额头触雪,双手高举空碗,如同朝圣。
李寡妇浑身颤抖,汤水洒了一襟也不觉,只是反复喃喃:“您给我们饭吃……我们却想烧您的家……从今往后,您指哪,我们打哪!”
苏晚晴缓缓走下石台,伸手扶起她,指尖触到那冰凉的脸颊,心头一涩。
她不怕威胁,也不惧阴谋。
她怕的是人心被蒙蔽,怕的是善行换来刀剑。
可如今,这跪倒的不是屈服,是觉醒。
她仰头望向远处苍茫雪岭,轻轻闭眼,无声祷告:云书,你若在听,请一定平安归来。
这里的火,我替你守住了。
就在此时——
马蹄破雪,疾如奔雷!
夜莺浑身浴血策马冲入人群,战马前腿一软跪倒在雪中。
她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汩汩冒血,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死死攥着一封密信。
“小姐!”她嘶声力竭,“谢公子……夺药成功!但他返程途中遭遇马匪主力围堵……已失联两个时辰……”
众人脸色骤变。
苏晚晴瞳孔猛缩,手中铜锣“哐当”落地。
而天际之上,厚重乌云再度聚拢,狂风暴雪即将重临。
黑夜未尽,杀机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