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碟中的藕片洁白如玉,浸在一层薄而透亮的酱汁里,轻轻一颤,便漾开一圈琥珀色的光晕。
那香气不张扬,却极有穿透力,竟能绕过龙涎香缭绕的纱帐,直钻入帝王鼻息。
皇帝执箸微顿,夹起一片送入口中。
脆嫩的藕与醇厚的酱在舌尖交融,先是鲜,后是回甘,再细品,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发酵香,像是春泥初醒、万物萌动的气息。
他眸光一动,竟不由自主又夹了一筷子,连添两勺白饭。
“此味出自何处?”他问得轻,语气却带着久违的兴致。
跪地捧膳的内侍忙低头答:“回陛下,乃江南杏花村苏氏工坊所制‘信义酱’,前日才经巡按裴大人引荐入贡。”
“苏……晚晴?”皇帝念着这个名字,唇角略扬,“倒是个实在名字。”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尚膳监众人皆屏息——御前从无小事,何况是一餐一饭之间流露的喜恶。
片刻后,圣旨拟就:第二批贡品须如期进京;另,附“制酱女子画像”一幅,以备御览。
消息如风,三日传至杏花村。
晚晴工坊议事厅中,炭火噼啪作响,苏晚晴坐在主位,指尖摩挲着那封黄绢诏书,眉头紧锁。
“画像?”她冷笑一声,“我一个种豆酿酱的农妇,长得好看还是难看,关天下什么事?”
阿兰小心翼翼道:“可这是圣旨……若抗命,怕是要惹祸上身。”
“我不是抗命。”苏晚晴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手绘流程图前,目光沉定,“我只是换一种方式交差。”
当夜,工坊灯火通明。
陶三爷带着徒弟连夜烧制特供瓮坛,每一口都加厚三层釉,防震防漏;柳掌柜核对运输路线,确保七日内直达京师;而苏晚晴,则亲自执笔,在数十张油纸帧画上,一笔一笔描绘她每日制酱的全过程——磨豆、蒸煮、测温、接种母曲、封坛发酵……
每一张都精细如绣,再用细线穿缀成卷,覆以防水油纸,宛如活人行走其间。
随贡品一同送往京城的,还有她亲笔写的短笺:“民女面目不足观,唯愿陛下见一心。”
宫中起初哄笑四起。
“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儿?会动的画?”
“乡野村妇,不知礼数,竟敢糊弄天子!”
可当那卷“动图”被展开于御前,由内侍缓缓拉动演示时,满殿喧哗渐止。
皇帝看着画中女子挽袖劳作,额角带汗,眼神专注,动作利落,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一日辛劳尽在其中。
他沉默良久,忽然叹道:“此女不媚君,诚可嘉。”
几位老臣闻言动容,悄然交换眼色。
而远在杏花村的谢云书,听到“皇帝点名要画像”时,正倚窗饮茶。
他手中青瓷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泼出半盏,溅在素白衣襟上,洇开一片深痕。
“咳……咳咳!”他猛然弯腰,接连呛咳,指节泛白地扶住窗棂,仿佛那一声“苏晚晴”如刀刺心。
秋蝉慌忙上前拍背,却被他抬手制止。
良久,他才缓过气,声音沙哑:“她……知道了?”
“谁?”秋蝉不敢多问。
谢云书没有回答。
他闭了闭眼,忽而转身走入暗室,从梁上取出一只蒙尘木匣。
打开后,是一只旧得发黑的木勺,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
他指尖轻抚勺柄,嗓音低得几不可闻:“母亲生前最爱这口咸鲜……每逢秋收,必亲手做一坛酱,蘸着新蒸的黍米给我下书……她说,味道最识人心。”
他说着,竟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笑意:“若她在,必会亲手做一坛,送给那位陛下尝尝。”
苏晚晴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静静听着。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那只木勺,凝视良久,然后唤来陶三爷:“将这勺的纹样,刻于最新一批贡品瓮盖内侧,每一坛都要有。”
“是。”老窑匠郑重接下,眼中泛起微光。
三日后,贡车启程北上。
漆黑的夜幕下,车队披星而行,十七口特制陶瓮稳置其中,每一坛都封泥加盖,印着“信义”朱记,瓮盖内侧,一道浅浅勺痕悄然隐现。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密宅。
裴御史拆开一封火漆密函,脸色骤变。
他提笔疾书,遣心腹快马南下,仅留八字:
“事起于味,势已难控。速备后策。”
而在皇宫深处,皇帝正翻阅一份陈年奏报的摹本。
《北境粮道图》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的指尖,缓缓落在地图一角标注的“九曲渠”上。
眉心微蹙。第七十五章 风起于味
京城飞鹞掠过千山万水,羽翼带风,直扑江南。
当那封朱批圣旨由驿马疾驰送至杏花村口时,晚晴工坊外已聚满了百姓。
柳掌柜亲自迎出三里,手捧黄绢如捧日月。
围观者窃语纷纷:“听说连皇上都为咱们的酱动了筷?”“免税?这可是商贾梦寐以求的恩典!”
可此时的谢云书,却独坐东厢小院,手中握着一封密信,指节泛白。
裴御史那八个字——“事起于味,势已难控”——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磨刮。
而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后续传来的消息:皇帝命兵部重查“九曲渠事件”,并召见当年幸存老兵代表。
那场被掩埋十三年的北境惨案,竟因一坛酱、一幅画、一句“味道识人心”,悄然掀开棺盖。
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棂,夜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九曲渠……”他低语,眸光幽深如渊,“父亲率三千军民修渠引水,只为解北境十年旱荒,却被构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唯我一人苟活至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叩唇角——动作细微,却带着皇族血脉独有的习惯性姿态。
这一幕若被有心人瞧见,足以掀起滔天波澜。
窗外,秋蝉静立廊下,手中紧攥一只蓝釉小瓶,那是她从祠堂温泉池底悄悄取回的琉璃匣碎片。
她张了张嘴,终究未出声。
哑婢不能言,却比谁都看得清楚——少爷每夜咳血的帕子藏在床底,药炉里的汤汁越来越黑,而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深沉,仿佛正一步步走向某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与此同时,京城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徐文远跪伏在地,额头冷汗涔涔。
他呈上的奏折被狠狠掷于阶前,墨迹溅落如血。
“妖言惑众?私联废族?”皇帝冷笑,声音不高,却压得满殿窒息,“朕吃的是酱,不是你的谗言!倒是这味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空碟上残留的一缕酱痕,神情忽然恍惚了一瞬,“……十年未闻矣。”
众臣屏息。
谁都没注意到,皇帝左手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右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少年巡边时,误食毒粮所致。
唯有彼时随行的老太医微微眯眼,似有所悟。
朱批即下:“贡品备案,通行免税,沿途不得盘查。”
一道旨意,破了百年商税铁规。
而在千里之外的杏花村,苏晚晴正站在新窑前,看着陶三爷将最后一口贡瓮封泥。
她接过刻有勺纹的盖子,轻轻抚过那一道温润弧线。
“你说,一个人的味道,真能唤醒另一个人的记忆吗?”她望着远处书房亮灯的窗口,低声自问。
答案或许已在风中。
就在此时,地底深处,祠堂温泉池底那枚沉睡多年的琉璃匣,表面蓝纹骤然蔓延,如藤蛇狂舞,转瞬覆盖整块晶面。
水波微漾,一股极寒之气悄然渗出石缝,无声无息向上游走——
而谢云书忽觉胸口一滞,喉间腥甜翻涌。
他抬手掩唇,指缝间一抹暗红悄然滑落。
窗外月色惨白,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他倚窗而立,指尖仍轻叩唇角,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又或许,是在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旧梦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