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天光破云。
杏花村的泥道上还泛着水光,可劝课会的竹棚下已是人头攒动。
百姓们湿着裤脚、披着蓑衣,却一个个听得入神。
苏晚晴站在田垄之上,声音穿透风雨,将堆肥发酵之法讲得深入浅出;陈老根在树梢翻飞嫁接,刀光如电,引来阵阵喝彩。
那一幕,被官道旁小轿中执笔的手一笔不落记下。
三日后,裴御史的评语送到了工坊案前。
“泥中讲学,雨里授技,可谓真劝农。”
短短十二字,墨迹沉稳,力透纸背。
宋主簿捧着条幅双手发抖:“这……这是御史亲题!从无有民间妇人得此赞誉!”
苏晚晴只淡淡一笑,将条幅挂在工坊正厅最显眼处,转身便召厨娘、账房、匠人齐聚议事堂。
“趁热打铁。”她眸光灼灼,“今夜办‘月华宴’——不用山珍海味,不摆贵器华筵,就用我们地里长的、山上采的、缸里酿的,让所有人知道,粗粮野菜也能成席上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要让他们吃得明白,活得明白。”
消息传开,全村震动。
谁见过哪家办宴请客,竟是为了“讲道理”?
可苏晚晴向来说一不二,更没人敢质疑她做的事最后不成气候。
暮色四合时,晚晴工坊外已搭起数十张木桌,篝火熊熊燃起,映红半边天际。
阿兰带人铺席布盏,陶三爷亲手烧制的粗陶碗碟一一陈列,釉色温润,拙朴生光。
厨房里蒸汽腾腾,十道菜肴依序出炉:凉拌蕨芽翠绿清冽,南瓜小米粥金黄绵软,豆腐渣饼焦香扑鼻……每一道旁都立一小牌,白纸黑字写着功效。
“清肝火”“养脾胃”“助消化”——连最挑剔的族老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酒,则是那坛尚未进贡、却已名声在外的“云书醉”。
低度甘醇,入口绵柔,据说连孕妇饮之亦无妨。
谢云书亲自监制,今日更是命人在席间摆上三支细长玻璃管,内盛不同温度下发酵的酒液,标注日期与风味变化。
“这是做什么?”吴大嘴凑近瞅了半天,挠头不解。
“看懂了能少走十年弯路。”谢云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清淡如风。
吴大嘴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那个一向病恹恹的“苏家媳妇”,本想嘲讽几句,却被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震住——那不是女子该有的眼神,倒像是能洞穿人心的刀。
苏晚晴走来,笑着递过一碗酒:“你尝尝,哪一杯最好?”
吴大嘴狐疑地依次啜饮,忽地瞪眼:“第三杯!暖而不燥,回甘最长!”
“那是恒温窖藏二十日所成。”谢云书轻声道,“温度差一度,滋味差千里。他们若听不懂话,就让味道替我说。”
人群微静,有人低头思索,有人默默记下。
此时,柳琴娘携几名孩童缓步登台,素裙翩然,怀抱古琴。
孩子们清嗓齐唱,歌声稚嫩却清澈:
春播红曲菌,秋收琥珀浆,
一坛信义酱,万家饭喷香。
手牵手,心连心,共耕园里不分你我……
曲调简单,词句质朴,却是苏晚晴一句句教出来的农事歌谣。
村民们听着听着,竟有人眼眶泛红。
那是他们祖辈劳作的身影,第一次被人谱成了歌。
篝火噼啪炸响,酒香随风弥漫。
就在众人沉浸之时,一阵冷风掠过林梢。
琴音戛然而止。
柳琴娘指尖微颤,抬头望去——不知何时,一名蒙面乐师已悄然坐于另一架古琴前,手指轻抚琴弦,似有所待。
未等她开口,那人已拨弦而奏。
《丰年操》。
第一个音落下,全场寂静。
这不是凡俗乡野该有的曲调。
苍茫如雪谷回响,肃杀似铁马踏冰,旋律古奥艰深,每一个转折都暗含天地节律、社稷兴衰之意。
传说此曲唯有皇家太常寺偶存残谱,民间早已失传百年。
可此人竟完整奏出!
族老猛地站起,脸色剧变;阿兰手按刀柄,迅速护住苏晚晴;连正在饮酒的村夫也都放下碗筷,屏息凝神。
唯有谢云书,静静望着那蒙面之人,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仿佛认出了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琴至高潮,声震林樾,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于月下荒原,又似万民欢呼庆贺五谷丰登。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众人犹自怔忡,那人却缓缓起身,转身离去,步伐无声,如雾消散。
曲终人静。
裴御史坐在角落阴影里,手中笔记已被攥得发皱。
他蓦然抬头,眼中惊疑不定,嘴唇微动,似要喊住那人,最终却只低声道:“追。”
随从疾步而出,片刻后折返,喘息禀报:“已入后山,踪迹消失。”
火光摇曳,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良久,他缓缓提笔,在那页记满农事细节的纸尾,添上八个字——曲终人静,蒙面者如烟消散,只余一缕琴音在月下盘旋不去。
裴御史坐在阴影深处,指尖用力摩挲着那页写满农事细节的笔记,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皱。
他目光沉沉,盯着方才蒙面人坐过的位置,仿佛要从空荡的琴台中看出千层迷雾。
“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铁石相击。
随从疾步而出,脚步踏碎落叶,片刻后折返,喘息禀报:“已入后山,踪迹消失。林间无脚印,树梢未折枝,像是……飞走的一般。”
裴御史眉峰骤锁,眼中惊涛暗涌。
他缓缓闭眼,脑海中回响着那曲《丰年操》——那不是民间该有的气象,那是太常寺秘藏、唯有皇室祭祀才准奏响的礼乐!
一个隐于乡野的蒙面人,竟能完整演绎失传百年之谱?
除非……他本就出自禁宫!
他睁开眼,提笔在纸尾落下八字:“风自北来,音含旧章。”墨迹深重,似刀刻入骨。
这八个字,既是线索,也是警讯。
北方来的风,吹动了尘封的旧章,也掀开了他心中埋藏多年的疑案一角。
与此同时,竹屋之内烛火摇曳。
谢云书倚靠窗边,面色苍白如纸,喉头一甜,猛然咳出一口暗血,溅落在素白手帕上,宛如雪地红梅。
他指尖颤抖,轻轻抚过案上古琴残留的震颤,仿佛还能触到那曲调中的悲怆与控诉。
秋蝉跪地为他拭汗,双手急促比划:“少爷……那是您幼时老爷亲授的曲子,除了谢家血脉,无人知晓完整版本……他怎么……”
谢云书闭目,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他听得出来也好。总比永远蒙在鼓里强。”
他知道是谁来了。
他也知道,那一曲不只是试探,更是一道催命符——来自故国废墟的召唤,亦是复仇之路开启的钟声。
翌日清晨,霞光破晓,县令率众前来道贺,身后跟着数十名差役,抬着文书、礼帛,满脸堆笑:“恭喜苏娘子!裴大人已将‘杏花村劝课事迹’录入《本道善政录》,并将上报朝廷,请赐‘免税三年’优待!此乃百年未有之殊荣啊!”
百姓欢呼雀跃,孩童奔走相告。
苏晚晴却神色平静,接过文书后当即执笔,在名单最前划去自己姓名,郑重写下:“非一人之功,乃全村合力所成。劳者皆应列名。”
县令迟疑:“这……不合惯例。”
“若无陈老根嫁接果树,何来满山金果?若无小娥试种新稻,哪有今岁双收?”她抬头,目光清亮如泉,“我苏晚晴可以不要名,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
人群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当最终名单呈至裴御史案前,他目光扫过,忽而在“谢云书”三字上停住。
良久不语。
“此人可是足疾难行?”他冷冷问。
随从答:“卧病多年,未曾下床,昨夜宴席亦未出席。”
裴御史冷笑一声:“病得巧啊。”
他转身取出一方素绢,交予县令:“代本官赠匾——‘仁术济农’,即日悬挂。”
众人称谢,皆以为荣耀加身。
却无人注意到,那匾额背面,一行小字墨迹未干,锋锐如刃——
“待查。”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风暴已在看不见的深处酝酿。
那块高悬门楣的匾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仿佛昭示着一段传奇的开端。
可谁又知,它亦是一把钥匙,正悄然打开通往深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