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雪,破晓前的江岸一片肃杀。
三十艘货船静静停泊在临安漕港,黑压压如铁阵列阵。
晨雾未散,船帆却已高扬——素白棉布上,朱砂书就的“守正”二字赫然醒目,笔锋凌厉,仿佛劈开混沌天地的一道惊雷。
消息传得比雪还快。
三日后,圣旨抵杏花村。
黄绸金线,龙纹篆印,内侍捧诏立于村口古槐下,声音朗朗如钟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晚晴以民间技艺兴教化、安百姓、通商旅、利民生,所酿‘守正’之酒,契合‘敦本抑末、教化民心’国策,特准于京城永安坊开设‘晚晴工坊总号’,赐匾‘手艺昭德’,享免检入城、税减三成之权!凡女子习其艺者,可申匠籍,视同徭役豁免……”
话音未落,全村沸腾。
老妇跪地磕头,泪流满面;年轻姑娘们相拥而泣,有人高喊:“我们也能不靠男人活了!”更有远近村落的妇人连夜赶路,只为亲眼看看那道明黄圣旨——她们不是来看荣光,是来确认一个梦是否成真。
而此时,谢云书正坐在堂屋角落,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泛黄的地契副本。
烛火摇曳,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冷意。
“永安坊?”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唇角竟无半分笑意,反而凝成一道寒霜,“好一处‘福地’。”
阿兰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和密报:“查清了。永安坊东邻皇家火药库,西接刑部大牢旧址,南北巷道不足五尺宽,一旦封锁,插翅难飞。更麻烦的是,地契表面归户部备案,实则由裴仲安、崔尚书、柳太傅三人暗中轮掌,十年换手七次,前任三家商户皆莫名失火,掌柜暴毙。”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这不是赏赐,是请君入瓮。”
屋外欢呼声仍如潮水般涌来,苏晚晴站在院中,仰头望着那道圣旨被高高悬挂在门楣之上,红绸飘舞,宛如烈焰。
她没有笑。
她只问了一句:“云书,你说,天子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下旨?”
谢云书抬眸看她。
她不再是那个初穿时连灶台都不会生的弱女子。
她是带着万千姐妹冲破枷锁的领路人,是让官府都不得不低头的“酒神苏娘子”。
她眼神清明,不再盲信荣耀,而是开始追问背后的代价。
他缓缓起身,走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绘的建筑图。
“我已重改工坊布局。”他执笔点向地下,“双层储窖,深埋八尺,墙体加厚三砖,夹层嵌铁条防爆燃;主梁用百年松木交错咬合,承重翻倍。另设两条隐蔽通道——一条通向西街米行地窖,另一条……直通护城河底排水暗渠。”
他又指向大门两侧外墙:“这里,预埋滑轨机关,一旦遇袭,可在十息之内降下铁闸,封锁入口。屋顶设烟道报警,若夜间有火光或浓烟,信号直达城外飞鹞子据点。”
苏晚晴走近细看,眉心微蹙:“你当真觉得,他们会动手?”
“不是‘会’,是‘已经准备好了’。”谢云书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赐匾是恩,免税是利,可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的,正是这‘女子可申匠籍’六字。动摇千年礼法,触怒的岂止一人?永安坊不是门面,是刑场,等着看你怎么死得体面。”
屋里一时寂静。
良久,苏晚晴忽然笑了。
她拿起炭笔,在图纸正中央用力写下两个大字——守正。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活着的招牌。”
七日后,车队启程北上。
三十辆马车,装载着发酵曲种、秘制陶坛、技术图谱与百名女技师名录,浩浩荡荡驶出杏花村。
沿途州县百姓夹道相送,有人焚香叩首,有人递上自家腌菜酱料,请她收为“共春系”分支。
队伍行至中途驿站歇脚,天色阴沉,细雪纷飞。
苏晚晴刚踏入茶棚,便见一人蹲在檐下扫地,衣衫洗得发白,双手皲裂如树皮。
是李评客。
昔日受贿贬官的文人,如今沦为抄录吏,每日誊档至深夜,无人问津。
他低着头,不敢抬眼,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刺耳。
苏晚晴却停下脚步。
众人屏息。
她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酿造纪要·全本》,封面无华,唯有四个小字:味道公正。
她将书放在地上,推到他脚边。
“你当年执笔打分,说共春酿‘不合古法,妖言惑众’。”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现在,它救活了六个寒疾患儿,让三千七百户妇人月入逾贯。你不妨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公正’。”
李评客浑身一震,手指僵在扫帚柄上,久久未动。
直到车队远去,马蹄声消散在雪野尽头,他才颤抖着拾起那本书,翻开第一页,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了墨迹。
当夜,驿站灯亮至五更。
次日清晨,一名驿卒悄然离站,怀中紧裹一封信件,直奔国子监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永安坊。
工坊主体已按新图建成。红绸高挂,金匾待揭,门前石狮擦拭如新。
而在暗处,三条身影悄然潜入街角阴影。
他们盯着那块尚未悬挂的“手艺昭德”御匾,低声交谈:
“主子说了,开张当日,务必要拿到内部样品。否则……别回去见人。”
“放心,咱们扮作食客,谁会怀疑?”
“记住,只要酒,不要人。尤其是那个姓谢的——盯死了,他不对劲。”
风雪渐紧。
红绸猎猎作响,似在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