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火光却撕裂了天幕。
苏晚晴站在临安码头的石阶上,指尖还残留着漕船木栏的粗粝触感。
她望着谢云书策马而去的背影,那一袭素白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像一片不肯落地的雪。
他走得太快,快得仿佛不是赶回杏花村,而是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风还没停。”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可那双眼睛深处,却有一簇她从未见过的寒焰在燃烧。
她心头猛地一沉。
那八个字——“宫中有变,速归”——她并未看见密信,却从他袖口微颤的指节间读出了千钧之重。
可他不说,她也不问。
他们之间从来不必多言,只一个眼神、一步先机,便能并肩而行。
“备车!”苏晚晴转身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所有人,随我回村!”
身后弟子纷纷应诺,脚步纷乱却有序。
她知道,这一去已非仅仅为了救火护粮。
那一抹赤红烧得太过诡异——那是油浸过的草垛才会燃起的颜色,是精心算计后的毁灭,而非意外走水。
杏花村,正被一只黑手缓缓扼住咽喉。
数十里外,烈焰已吞噬了半边村落。
粮仓崩塌,横梁坠落时溅起滚烫火星,将夜空映成血铜色。
酒液顺着沟渠流淌,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宛如大地淌出的眼泪。
那些承载着三年心血的母曲瓮,碎了一地,菌丝在高温中枯死,连空气都弥漫着发酵香甜与焦糊腥苦交织的怪味。
妇孺哭喊着四散奔逃,青壮拼死抵抗,却被层层围困。
黑风寨匪徒个个悍不畏死,刀斧染血,步步紧逼。
高坡之上,霍斩立于火光中央,断刃巨斧斜指苍穹,脸上刀疤在跳动的光影中如蜈蚣蠕动。
他一声怒吼震得树梢灰烬簌簌落下:“谢云书!你这冷血少主!当年你父一道密令,害我全家老小悬梁自尽!今日我不求财,不夺地,只要你跪在我父母坟前,以血偿命!”
话音未落——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快如电闪,精准无比地射断他肩头高悬的黑色匪旗。
布幡飘然坠地,火焰舔舐其角,转瞬化为灰烬。
全场骤寂。
众人惊骇抬头,只见残垣断壁之上,一人静立如松。
谢云书衣袍染尘,发带松散,眉目清冷似霜雪初降。
火光映在他眸中,竟无半分慌乱,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吾非那日之人。”他开口,声不高,却压住了整片喧嚣。
霍斩瞳孔骤缩,握斧的手青筋暴起:“你还敢说你不认?!你身上流的,是谢家的血!”
谢云书缓缓抬步,踏过瓦砾碎砖,一步步走下残垣。
他的脚步极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之上。
“你可知我为何能在贫病交加中活到今日?”他淡淡道,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村庄,“因为我早就不信‘血脉’二字。我信的是布局,是人心,是一步错、万劫不复的棋局。”
他抬手一挥。
锣声骤响!
十几个孩童从暗巷冲出,手中铜锣敲得震天响——这是预定的信号。
紧接着,躲在屋后的妇人们依照平日演练,齐齐泼出石灰粉。
白色烟尘腾空而起,遮蔽视线,数名冲锋在前的匪徒顿时捂眼惨叫,跌撞翻倒。
地面看似寻常泥路,实则埋伏重重。
竹钉陷阱深藏于杂草之下,稍有践踏即破皮见血。
两名试图包抄的匪徒刚踏进一步,脚底传来剧痛,当即跪倒在地。
更令人震惊的是,原本溃散的村民竟迅速集结,由阿牛带队,依“九宫阵位”分进合击。
他们不通武艺,却熟记站位与配合节奏,专攻敌方侧翼薄弱处,竟打得匪徒阵型大乱。
一名黑衣蒙面人悄然摸向后山母曲秘窖,身形如鬼魅。
然而还未靠近洞口,三枚银针已封住退路。
那人猛扑入内,刚掀开第一层陶瓮盖——
劲风袭来!
谢云书如影随形而至,一手擒住对方咽喉,反手按入泥土,膝盖压颈,动作干脆利落。
“谁告诉你,”他俯身低语,声音冷得如同地底寒泉,“我还在用旧窖?”
那人挣扎未果,惊恐睁眼:“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儿?”
谢云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拂去衣袖上的尘土,望向远处仍在熊熊燃烧的粮仓,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敌人会来。
所以他留了火种,却藏了真脉;给了假局,却布了杀机。
真正的母曲引种,早已转移至地下暗室,由机关锁与双人密钥共守。
地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诱饵——只为钓出那些蛰伏已久、蠢蠢欲动的魑魅。
而此刻,真正的大鱼,终于现身。
霍斩站在火海边缘,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突袭被一步步瓦解,眼中怒火几欲喷出。
他盯着谢云书,像是要看穿这具孱弱躯壳下的真实面目。
“好啊……原来你一直装病,扮弱,骗我十年!”他咬牙切齿,浑身肌肉绷紧,巨斧缓缓举起,指向那个曾被他视为废物的“媳妇”。
谢云书迎风而立,宽袖飘荡,目光沉静如渊。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地残火,和一段未曾清算的血债。
火光如兽,舔舐着夜的残骸。
霍斩怒吼如雷,巨斧劈开空气,卷起灼热气浪。
那断刃之上刻满血痕,似是无数冤魂缠绕,挟着十年积怨,轰然斩下。
谢云书身形一闪,足尖轻点焦木残梁,衣袖掠过火星纷飞的夜空,如一片逆风而行的雪瓣。
他不硬接,只借力卸势,脚步错落间暗合“回风步”要诀。
一退、一旋、一引,霍斩势大力沉的一斧劈空,重心前倾刹那,谢云书倏然贴近,掌缘切其腕脉,膝顶后腰,顺势拧身——
“砰!”
一声闷响,霍斩单膝跪地,巨斧深深嵌入焦土,却再也无法举起。
尘灰扬起,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和暴突的眼瞳。
谢云书一手扣其肩井,另一手抵住他后颈,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当年边军覆没,三万将士葬身黑水谷,是徐文远勾结监军伪造军令,调你父率部孤军深入。你说我谢家灭你全家……可曾查过真相?可曾问过一道真正的军令从何而来?”
霍斩浑身剧震,脖颈青筋暴涨,眼底的恨意如潮水般翻涌又退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你……你在胡说!我亲眼看见谢家密印的调令……我母亲死前攥着那封信……”
“那你可知道,”谢云书声音冷峻如铁,“那枚密印,早在半年前就被内府篡改?你父亲忠烈,不肯盲从违令,所以他们必须让他‘抗命’。”
这话如刀,直插霍斩心窝。
他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记忆深处那一抹被刻意蒙蔽的疑影——母亲临终前眼神里的不甘与困惑,仿佛也在质问:为何非要我们去送死?
就在这时,马蹄声破晓而来。
王捕头带着一队衙役终于赶到,却见匪首已被制伏,村民列阵持械,秩序井然,哪还有半分待宰羔羊的模样?
他目光扫过遍地石灰粉、竹钉陷阱、铜锣信号,再看向那个立于废墟之上的素衣男子,心头猛地一凛。
没有混乱,没有哀嚎,只有精密如织的反击布局。
这哪是什么病弱妇人?这是蛰伏十年的猎手!
他当即挥手:“绑了!其余散匪追缴归案!”转身对谢云书抱拳深揖,“谢……公子,此役若无您预先布防,杏花村早已化为焦土。今后防务,听您调遣!”
谢云书未应,只是缓缓松开钳制,任由衙役将霍斩拖走。
他倚上一面尚存的断墙,胸腔一阵翻涌,喉头一甜——
“哇!”
一口鲜血喷出,在焦黑的地面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莲。
“谢云书!”苏晚晴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额角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声音都在发抖,“你疯了吗?一个人冲进来?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刀斧等着你吗?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他靠在她肩头,气息微弱,唇角却扬起一丝笑:“怕我死?”
她摇头,双臂收得更紧,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怕你又躲回去。回到那个谁都不信、什么都不说、宁愿自己扛着一切也不肯让我靠近的壳里。你不声不响地布局,不声不响地迎敌,不声不响地吐血……你当我是瞎的吗?”
月光悄然穿过烧塌的屋梁,洒下斑驳光影,照见两人相拥的剪影。
远处残火明灭,如同旧日仇恨最后的喘息。
谢云书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
“现在不行。”她在他耳边轻语,一字一句,如誓约落地,“你的过去我不懂,但你的命,现在归我管。”
风停了,火也快熄了。
可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