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当日,天光未亮,山口已人声鼎沸。
三层祭台在晨雾中巍然矗立,宛如一座向天地宣告的丰碑。
底层铺满金黄稻谷、赤红高粱、雪白糯米,五色杂陈,象征五土生养;中层陈列着一筐筐新摘的果实——蜜桃泛着琥珀光,李子饱满如珠玉,连那原本酸涩不堪的老桃树,也结出了拳头大的甜果;顶层正中竖立一块粗木牌位,上书“农神稷”三字,笔力苍劲,是谢云书昨夜咳着血亲自执笔所写。
苏晚晴一身素麻布衣,赤足踏过露水浸湿的青石阶,头上戴着用野麦编成的草环,发间别着一朵干枯的艾花——那是村中老妇赠她的“田娘信物”。
她身后牵着一头黑猪,油亮皮毛在朝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四蹄稳健,是村里头一回养到三百斤还不肯卖的“功勋牲”。
她一步步踏上祭台,脚步不急不缓,却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风掠过山谷,吹动她额前碎发,也卷起袖口磨破的边角。
她站定在最高处,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村民,有曾经冷眼旁观的,有被赵家压得抬不起头的,也有跟着她挖渠挑粪、日晒雨淋却不曾退缩的伙伴。
她举起手中铁锄,刃口在阳光下一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今日不是庆功!”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整片山谷,“是还愿——还给这片土地的愿!”
人群骤然安静。
“我们没有求神降雨,是我们挖渠引水!”她猛地将铁锄插进祭台前的泥土,发出一声闷响,“我们没有盼天降甘霖,是我们堆肥养土!我们不分昼夜守在苗床边,是因为我们知道,天上不会掉粮食,地上也不会自己长出饭来!”
她转身指向那一排排嫁接成果,声音愈发铿锵:“这些果子,不是神仙赐的,是一锄一铲、一滴汗一捧粪换来的!它们会甜,是因为我们不肯认命!它们能熟,是因为我们不信‘不可能’三个字!”
台下有人抹起了眼角,桃姑挺直腰杆,小满悄悄把《嫁接户名录》又往前推了推。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抬手高呼:“真正的农神,不在天上——”
她顿了一瞬,目光如刀劈开晨雾,一字一句砸下:
“在我们手里!”
话音落下的刹那,桃姑领着十余名老农缓缓走入祭场。
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根桃木桩,年轮清晰,刻痕斑驳,上面写着“嘉和三年”“景平七年”……那是杏花村祖辈标记果树年龄的老规矩,也是这片土地最沉默的见证。
桃姑站在最前,双手颤抖地展开一卷泛黄竹简,嘶哑着嗓子宣读:“杏花村三百二十年农约在此:凡改荒为田、育新为良者,皆入族谱,永记其功!违此誓者,不得入祠堂,不配享香火!”
“永记其功!”众人齐声应和,声浪滚滚撞向山壁,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这一刻,不再是苏晚晴一个人在战斗。
这是整个杏花村,在向命运呐喊。
小满趁机打开随身竹箱,露出里面一本崭新的簿册——蓝布封皮,烫金题签,《杏花嫁接户名录》。
四十七户人家的名字工整列于其上,每一页都按村庄方位绘制了地图,精确标注哪块地用了什么技术、谁负责管护、产量多少、收益如何分成。
这不是账本,是契约,是未来万亩良田的蓝图。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一阵喧哗。
赵元禄带着十几个家丁闯了进来,脸色阴沉如铁。
他穿着绸缎长袍,胸前挂着一枚金丝绣的“五味堂”徽记,显然是特意打扮而来,要当众夺回话语权。
“荒唐!”他怒喝一声,指着祭台上的嫁接果,“你们这是亵渎神灵!把不同的树拼在一起,断根接枝,阴阳错乱,这哪里是敬农神?这是侮辱祖宗!是要遭雷劈的!”
村民骚动起来,有人犹豫地后退半步。
苏晚晴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反倒是陆昭从阴影里踱步而出,玄色披风无声翻动,腰间绣春刀未出鞘,气势却已如寒锋压顶。
他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根据《大胤律·户婚篇》第三十六条:民间改良作物、优化种植,若无伤风化、不涉妖术,官府不得干涉。倒是有件事——”他目光冷冽地盯住赵元禄,“五味堂十年未缴果树税,县衙已有存档,催缴文书三发未应。赵掌柜若今日有空来论‘祖宗’,不如先去县衙对质一番?”
说着,他抬手示意随从展开一份盖着红印的官文。
赵元禄瞳孔猛缩,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知道那份税单早被他压在箱底,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竟被人翻了出来,还当众亮出!
“你……你血口喷人!”他强撑着吼了一句,可声音已然发虚。
陆昭冷笑:“要不要我现在就派人去取当年契书与田亩清册?顺便查查,你私占村西三十亩公田的事,要不要一并报上去?”
赵元禄浑身一僵,嘴唇哆嗦着,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死死瞪了苏晚晴一眼,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却又不敢再多留片刻,只得咬牙挥手:“走!”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退下山去,连脚步都显得狼狈。
祭台上重归宁静。
阳光洒落,照在那一篮篮晶莹剔透的果实上,折射出蜜糖般的光泽。
苏晚晴依旧站在高处,风吹动她的衣角,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帜。
她缓缓转身,不再言语,只从案后捧出一只竹篮。
篮中盛着十几枚色泽温润、形如弯月的果子,表皮泛着淡淡的霜白,香气清幽绵长,竟能让人心神一静。
那是她耗时四十九日,以野生酸桃为砧木,嫁接秘传甜种,再经三次低温发酵、七日窖藏而成的——晚晴露。
她将其轻轻置于祭台最高处,就在“农神稷”牌位之前,声音轻却坚定:
“此果由酸桃嫁接而成,”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锤落铁砧,“每一口甜,都是人力所争。没有神明赐福,没有天降祥瑞——是我们一锄挖下去、一滴汗流下来、一夜守出来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敬畏、或动容、或恍然的脸,“今日,请各位尝一口——是不是天赐的滋味?”
她亲手执银刀,剖开一枚果实。
果肉晶莹如玉,汁水缓缓溢出,顺着刀刃滑落,在阳光下竟折射出蜜糖般的光泽。
她将第一片递给了年逾七旬的老村正。
老人颤抖着接过,咬下一口。
刹那间,浑浊双眼猛然睁大,老泪猝然滚落,砸在枯瘦的手背上。
“我……我活了七十岁……头一回吃到会流蜜的桃。”他哽咽着,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苏娘子……你不是凡人,你是把天上的甘霖,种进了土里啊!”
话音未落,第二人跪下,第三人、第四人……转瞬之间,百人齐跪,黑压压一片伏首于地,声如潮涌:“谢苏娘子活命之恩!愿奉苏娘子为杏花村新田首!”
山风骤停,天地似也为之屏息。
苏晚晴站在高台之上,赤足踩着沾露的石阶,麻衣猎猎。
她没有笑,也没有扶起众人。
她只是静静看着这片曾被贫瘠与愚昧压得喘不过气的土地,如今终于有人肯把希望,交到她手里。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山顶哨岗燃起一簇幽蓝烟火,在墨色天幕中划出一道隐秘讯号。
数里之外的密林深处,三点、五点微光依次亮起,无声回应——那是谢云书暗中布下的“夜鹞卫”,三百死士,皆是他这些年以药奴、逃户、孤儿身份秘密收拢训练而成,只听他一人号令。
陆昭披着玄色斗篷悄然而至,站定在他身旁,望着山下灯火渐熄的村落,低声道:“今日之举,已触逆鳞。赵元禄背后站着的,不只是五味堂,还有钦天监的‘观象局’。”
谢云书倚在石栏边,面色苍白,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痕。
他轻轻咳了一声,嗓音沙哑如旧,可眼底却冷得像冰河下的刀锋:“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妖术。”他抬手,指向北方苍穹,“他们怕的是——百姓不再信‘天命’,而信‘人力’。”
“一旦这嫁接之法传开,荒山变果园,旱地出高产,谁还需要钦天监择吉日、算丰歉?谁还会跪拜那些靠谶语吃饭的腐儒?”他冷笑一声,指尖轻叩栏杆,“所以,他们一定会来。不是派官,就是遣使,甚至是……刺客。”
陆昭眯起眼:“你要保她周全。”
“何止是保。”谢云书缓缓闭目,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我要让她站得更高,高到连天,都不敢轻易压她一头。”
与此同时,屋内烛火未熄。
苏晚晴伏案而坐,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笔尖正勾勒三县交界的山川脉络。
她在图上标出每一处可垦荒坡、每一条可引水渠,甚至规划了未来驿站与集市的位置。
角落里,一行小字清晰工整,墨迹未干:
“让每一寸荒山,都结出希望的果。”
窗外,月光如练。
而在村口通往外界的唯一土路上,一只乌鸦悄然落下,爪中紧攥半截烧焦的符纸——那上面依稀可见“天怒”“逆阴阳”等字迹。
风起于青萍之末。
风暴,已在路上。
而她不知道的是,明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时,一块崭新的木牌,将立在村口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