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光未透,村东那片荒废多年的断壁残垣前,已聚起一片人声。
曾经杂草丛生的破屋地基上,一座三开间的简易食坊拔地而起。
木柱是新伐的松木,屋顶覆着厚实茅草,虽不奢华,却结实敞亮。
门楣之上,悬着一块漆色鲜亮的木匾——“晚晴记·自食其力”六个大字笔力遒劲,墨迹犹润,像是刚写就便迫不及待挂了上去。
风一吹,檐下铜铃轻响,香气也随之飘出。
不是米粥的温软,也不是面饼的焦香,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酸与辛香交织的气息,像春日初醒的泥土里钻出的第一缕生机,又似陈年酒曲在暗处悄然发酵——浓而不腻,勾人馋虫,十里之外的鸡鸭都仿佛闻风而动,扑腾着翅膀往这边张望。
苏晚晴站在灶台后,一身粗布短打利落束腰,袖口高挽,露出两条线条紧实的小臂。
她手中一把竹刀翻飞,咔咔作响,将洗净晾干的萝卜切成均匀薄片,洒上粗盐、紫苏碎、花椒粒,层层码进陶坛中压实。
“这叫‘古法双酵腌渍’。”她声音清亮,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头七日厌氧发酵去涩,后十日曝晒引菌增香。不出一月,开坛即是脆爽回甘、久存不坏的山野珍味。”
她一边演示,一边朗声道:“原料由村妇采收,工钱日结,童叟无欺。今日谁来干活,晌午就能领到铜板和饭食。”
话音未落,人群已是骚动。
几十名妇人早已等在路口,怀里抱着洗净的萝卜,眼巴巴望着那口正在熬酱的大锅——那是用酒糟、豆豉与山蜜调制的底料,正咕嘟咕嘟冒着琥珀色的泡,香气如丝如缕,缠住每一个人的鼻尖。
可就在队伍刚要涌入时,一阵粗暴的吆喝撕裂了宁静。
“站住!谁准你们开工的?!”
柳二狗带着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横冲直撞而来,手持棍棒,堵死入口。
他满脸横肉抖动,眼中凶光毕露:“村规第七条——不得私设商铺!违者罚谷十石!你苏晚晴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立字号?”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后退。
苏晚晴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块萝卜压进坛中,盖上油纸,封泥拍实。
然后,她才缓缓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直视柳二狗。
“哦?村规?”她唇角微扬,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高高举起,“那你看看这个——县衙签发的‘民业备案文牒’,加盖大印,明载‘鼓励民间自营,扶持贫户自救’。今上诏令,你一个走狗也敢拦?”
人群哗然。
柳二狗脸色一僵,正要反驳,忽听一声冷笑自后方传来。
“更巧的是,我这儿还有一份副本。”陈秀才从人群中踱步而出,青衫洗得发白,手中却稳稳展开一卷纸,“昨夜我特地跑了一趟镇上,查了档。不但有批文,还有律例注解:凡以劳换粮、集资共济之举,属合法营生,受官府庇护。”
他目光如针,直刺柳二狗:“倒是你们周家,常年向商户强征‘管理费’,美其名曰‘保境安民’,实则勒索敛财。按《刑律·贼盗篇》,此为‘倚势取财’,可判流徙三年。”
四周顿时炸开了锅。
“原来那些钱都被他们吞了!”
“怪不得去年交了五斗米,换来的是发霉的糠团!”
“我们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在吃肉喝酒!”
柳二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手中棍子猛地一顿:“放屁!你们敢造反不成?!”
“我们不造反。”苏晚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喧嚣。
她转身走向屋后,推开地窖木门,火把一照——
一排排陶坛整齐排列,酒糟泛着暗红光泽;角落堆满麻袋,拆开一看,全是饱满粟米与各色种子;更有数十枚铜牌串成串,挂在墙上叮当作响。
“我的粮食,来路清白,不怕查。”她回身,目光扫过众人,“从今日起,每劳作一日,发铜牌一枚。集满五枚,可换一斗糙米,当场兑现。”
死寂。
随即,老人们红了眼眶。
那个曾因偷吃赈灾糠饼被鞭打三十大板的李婆婆,拄着拐杖一步步上前,颤巍巍接过第一枚铜牌,眼泪砸在泥地上。
“我孙子……就是饿死在那年冬天的……”她哽咽着,“要是早有这一天……”
人群沸腾了。
数十名妇女争先恐后涌进作坊,领活、分组、搬坛、切菜,井然有序。
孩童也被安排去拾柴、筛土,连半瘫的老汉都坐在门口帮忙穿萝卜片。
短短半日,三百斤萝卜入坛,五十人登记上岗,账册记得清清楚楚。
而柳二狗一行人,终究没敢动手,在无数双燃烧的眼睛注视下,灰溜溜退走。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苏晚晴立于院中,望着灯火通明的食坊,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战争。
一场无声却致命的经济反击战,已经打响。
而在屋内深处,烛火摇曳。
谢云书靠坐在床沿,面色苍白如纸,指尖却稳得惊人。
他摊开一卷素纸,正以极细的炭笔书写。
忽然,喉间一阵腥甜涌上,他猛地侧首,一口鲜血溅在纸上,晕开如梅。
他不动声色地擦去血迹,继续落笔。
纸上赫然分作三栏:
【民怨证据】——标记★(可逐步公开)
【贪腐链条】——标记★★(需谨慎释放)
【军饷勾结】——标记★★★★★(致命,暂封)
他的眼神幽深如渊,笔尖停顿片刻,最终落在最后一个词上,重重圈起——
“鹰翎卫”。
夜色如墨,浸透了杏花村的每一寸土地。
晚晴记食坊的灯火却依旧亮着,像一颗倔强钉在黑暗里的星。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谢云书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他倚在床沿,一袭粗布单衣裹着瘦削身躯,指尖却稳如磐石,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刀锋划过冰面。
每写一行字,喉间便泛起一阵血腥气,他不动声色地侧首,用袖角接住溢出的血珠,再轻轻抹去,动作轻巧得像是拂去一粒尘埃。
纸面上,三栏条目清晰列开:
——柳二狗强征“保路钱”,李婆婆之孙饿死未得救济;吴婶丈夫修渠摔断腿,反被扣“懒工”罚粮……
——周家以“宗族公田”名义吞没官赈粮三成,转手高价倒卖;私设关卡抽成商户货资……
——去年冬,鹰翎卫押运北境军粮途经此地,周老爷亲迎十里,当夜有麻袋出入后院,次日账册多出三百两“香火捐”……
他的笔尖停在最后一行,缓缓圈下“鹰翎卫”三字,眸光沉冷如渊底寒铁。
门外脚步轻响,苏晚晴推门而入,发梢还沾着夜露,肩头微湿。
她刚巡查完地窖与账房,见他还未歇,眉头一蹙:“不是让你早些睡?这身子……”
“睡不着。”他抬眼,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虚弱却不失清明,“我在想,我们今日卖的,真是萝卜干吗?”
苏晚晴一怔。
谢云书将纸卷轻轻推至她面前,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我们现在卖的不是腌菜,是尊严。他们怕的也不是你赚了二两七钱银子,而是女人开始算账——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再也不信‘你们不懂’那一套了。”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震。
她忽然明白,这场仗,从她举起那份县衙批文那一刻起,就不只是生计之争。
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把“被默认的剥削”摊开在阳光下的人。
而记账,就是最锋利的刀。
次日午时,烈日当空。
“晚晴记”门前排起了长龙。
第一批“双酵脆萝”售罄,铜板堆满木匣,清点后折合白银二两七钱整。
众人屏息围观,只见苏晚晴当众打开账册,朗声道:“这一两银子,捐入‘孤寡伙食基金’,专供村中无依老者每日一粥一菜,由赵阿婆牵头监管,每月公示用度。”
全场寂静一瞬,随即掌声如雷炸响!
赵阿婆颤巍巍捧起名单,一字一句念出十一位孤老的名字,声音哽咽:“张大娘、刘瘸叔、李寡妇……从今往后,有人管饭了!”
人群中有妇人掩面而泣,有汉子红了眼眶。
那一声声名字,不只是受助者,更是被看见、被承认的存在。
而在远处山坡上,周翠花立于树影之下,指节捏得发白,手中茶杯“啪”地碎裂,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贱人!竟敢教她们记账!”她咬牙切齿,眼中恨意翻涌,“一个外姓女,还想翻了天不成?等着,我要让你连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谢云书静立门畔,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角,袖中一只手悄然探入怀内,紧紧贴住半块断裂的玉佩——边缘参差如裂痕,纹路却隐现飞鹰展翅之形。
他闭了闭眼。
它只是,终于等到了人心觉醒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