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清晨,天光微亮,杏花村还浸在一层薄雾里。
苏晚晴挽着裤脚,赤脚踩在焦土上,手里攥着一把小锄头,身旁跟着个五六岁的小石头——那是赵阿婆的孙子,如今无依无靠,被她收留在院中。
“娘,这儿土松。”小石头扒拉着废墟角落的一堆碎砖,突然叫了一声。
苏晚晴心头一跳,快步上前蹲下。
她记得昨夜地图上的标记,赵阿婆临终前那句“树知道真相”反复在耳边回响。
她目光扫过西侧三丈外的老槐树,又落回眼前这片塌了一半的仓房残垣。
这里本不该有空洞,可她用铁钎轻轻戳了戳地面,土层之下竟传来微微的空响。
她不动声色,只对小石头笑了笑:“乖,去那边捡柴火,婶子给你蒸红薯吃。”
孩子蹦跳着跑开。
苏晚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石灰粉,在地上画了个隐秘记号,随即朝院墙外轻抬下巴。
吴婶正坐在自家柴垛边晒网,见状慢悠悠起身,拎着簸箕往这边走来,嘴里还吆喝着:“哎哟,苏家妹子,这灰土埋得深咧,要不我帮你搭把手?”
两人眼神交汇,心照不宣。
吴婶在外围坐下,假装挑拣柴草,实则眼角余光死死盯住村口方向。
苏晚晴则借着清理瓦砾的名义,一点点挖开那片松动的地表。
随着泥土被拨开,一道窄小的洞口逐渐显现——是条地道,入口极矮,仅容一人匍匐进出。
她抹了把汗,回屋扶出谢云书。
他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却坚持自己走过来。
进了屋后换下女装,一身粗布短衣裹住修长身形,喉结在晨光下一滑,再不见半分柔弱之态。
“你确定要进去?”他声音低哑,目光却锐利如刀。
“证据就在下面。”苏晚晴咬牙,“赵阿婆死前攥着我的手说了三个字——‘树根下’。她不是疯语,是在指路。”
谢云书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里面可能有毒气、机关,或者……他们早留了人守着。”
“那就更要抢在他们前面。”她反手握紧他,“你装病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我不替你查,谁替你查?”
他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两人趴进地道,吴婶立刻将碎瓦和浮土重新盖上洞口,又撒了几把鸡饲料遮掩痕迹。
地道狭窄潮湿,爬行不过十余丈,空气越来越闷,霉味混着腐土气息扑面而来。
苏晚晴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撑地前行,膝盖早已磨破渗血。
谢云书紧跟其后,每走几步便轻咳几声
终于,前方出现一堵砖墙。
苏晚晴用铁钎轻敲墙面,声音空荡。
谢云书喘息着凑近观察,眸光一凝:“夹心墙。外面一层虚砖,里面藏物。这是军中藏密档的手法……周家竟敢用这种制式?”
苏晚晴不再废话,抡起锤子狠狠砸下!
砖石崩裂,尘土飞扬。
她连砸十几下,终于露出一个凹槽,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樟木箱。
箱子不大,却异常厚重,锁扣锈迹斑斑,却被一根麻绳巧妙缠绕加固,打的是死结中的活扣,稍有外力便会察觉。
她正欲动手解绳,忽听外面传来两声咳嗽——短促、急促,是吴婶约定的危险信号!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覆土封洞,拖着疲惫身躯爬出地道。
刚撤回屋内,院门就被“哐当”一脚踹开。
柳二狗带着两个壮汉大摇大摆闯进来,腰间佩刀晃得刺眼。
“奉村正令!”他鼻孔朝天,“查违建!听说你昨儿夜里动工,没报备就翻地基,可是犯律!”
苏晚晴冷笑一声,抄起水桶迎上去:“昨儿火烧我家粮仓,不见你来查;今儿我清个废墟,倒劳动你亲自督办?真是日理万机啊。”
她边说边往前一泼,污水正好盖住新翻的土堆。
泥浆四溅,柳二狗跳脚怒骂,却无法细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他眯眼盯着她,“女人家不安分持家,整天折腾田亩酒坊,现在还私挖地基——小心官府治你个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苏晚晴拍拍手,直视他双眼,“那你倒是叫官府来查啊。我苏晚晴白手起家,种田酿酒,纳税纳粮,哪一条触了王法?倒是你们,赈灾粮去哪儿了?村里老人饿得啃树皮的时候,你们家酒窖可还飘着香?”
柳二狗脸色骤变,甩袖而去。
人一走,苏晚晴立刻关紧院门,背靠门板大口喘气。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抬手一抹,看向谢云书:“他们已经开始盯梢了。”
他站在窗前,指尖轻抚腰间一枚断裂玉佩,眸底寒光涌动:“不怕。他们越急,越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
当夜,暴雨倾盆。
雨幕如织,掩盖了一切声响。
苏晚晴取出一碗陈醋,将麻绳浸泡其中。
三刻钟后,绳索软化,轻轻一扯便解。
樟木箱开启那一刻,烛光映出三本泛黄账册。
第一本,《丁酉年粮税出入明细》,字迹工整,赫然记录着三千石赈灾粮的流向——八百石流入村民口粮,其余两千二百石全数转入周家名下,再以高价转卖外县。
第二本,《婚嫁田产转移录》,列明近十年十七名孤寡妇女“自愿献产”的契约,每一份都按着红手印,可纸角皆有细微水渍晕染,显然是趁人病重时伪造文书、强夺家产。
而最底下那一本,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苏晚晴瞳孔猛缩——
《鹰翎卫密档抄录》。
记载某权臣勾结地方官员,截留军饷、虚报战功、私设兵营之事。
其中多次提及“青岭补给线中断”,并附有调拨令副本,末页赫然盖着一方朱印——周家私印,与她在村正签押房见过的印章完全一致!
屋内死寂。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照亮谢云书的脸。
他缓缓伸手,指尖抚过那枚印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良久,他开口,声音冷得像从冰窟里捞出来:
“果然是他们。”
他又抬起眼,看向苏晚晴,眸光深不见底。
“当年谢家军败,不是战损……”暴雨初歇,泥泞未干。
空气里还弥漫着湿土与焦木混杂的气息,昨夜那场倾盆大雨仿佛将整个杏花村从沉睡中狠狠抽醒。
屋檐滴水如断线珠子,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像心跳,像倒计时。
苏晚晴站在院中,赤脚踩在泥地上,指尖仍残留着樟木箱开启时的陈年霉味,还有账册纸页翻动时扬起的微尘。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却清晰浮现那一行行字迹——“苏氏,三十八岁,孤寡,献产二亩三分,换赈米一斗”,红手印歪斜地按在纸角,像是垂死之人挣扎留下的血痕。
她的胃猛地一缩。
不是为了谢家军的覆灭,不是为了权臣私印,而是为了这些名字。
她们没有战功可言,没有密令可查,甚至死后连一口薄棺都难求,却一样被碾进这盘巨大的棋局,无声无息,如草芥般被抹去。
“我不是为了报仇才掀桌子的。”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后的风卷走,“我是替她们讨一口饭吃。”
屋内,谢云书靠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那枚断裂的玉佩,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他没说话,但肩背绷得极紧,仿佛有一座山压在脊梁上,三十年不曾松过。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也曾以为,自己活着只为复仇。
可此刻看着她蹲在泥地里一页页抄录证词的身影,忽然觉得,原来有些火种,不是为焚城而燃,是为照亮暗夜而生。
翌日清晨,食坊后院的密室门悄然关闭。
春桃、吴婶、赵阿婆……十几个曾被周家以“献产换粮”逼到绝境的妇人齐聚于此。
油灯昏黄,映着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
苏晚晴将账册摊开,逐条念出那些被吞没的粮食、被强占的土地、被伪造的契约。
“你们吃的‘赈灾粥’,本该是白米干饭。”她声音平静,却像刀锋划过铁器,“一户人家应得三斗米,实收不过三升。剩下的呢?进了周家酒窖,喂了他们养的狗!”
吴婶突然掩面痛哭,肩膀剧烈抖动:“我男人死前饿得啃树皮……他们说有米,可我们拿到的全是糠!”
“我按了手印!”赵阿婆颤巍巍举起枯瘦的手,“他们说我弟媳疯了,要送官,我只好签字……可她明明好好的!那是我家最后两亩水田啊!”
哭声压抑而沉重,在密室中回荡,像一场迟来多年的葬礼。
苏晚晴站起身,将抄录好的副本一份份递到她们手中:“我不敢保证官府会立刻伸冤,但我能保证——从今天起,没人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签卖身契。”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这账,我要送到府尹手里,一份不少!谁拦,我就砸谁的碗!”
众人齐声应下,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散会时天已近午,乌云虽退,天色依旧阴沉。
苏晚晴送走最后一人,转身欲回屋,脚步却蓦然顿住。
村口老槐树下,那辆无标识的马车,竟仍停在那里。
车帘低垂,看不清车内情形,唯有车轮边缘沾满泥浆,显然已在风雨中跋涉多时。
马儿安静立着,鼻息喷出白雾,仿佛已等候许久,不急不躁,只等一个信号。
她心头一跳。
不是错觉。
那双昨夜掀开车帘的眼睛,确确实实,曾落在她食坊墙上那行字上——
“凡愿自食其力者,此处有饭吃。”
风拂过残叶,沙沙作响。
她缓缓握紧袖中那份抄本,指节泛白。
这一次,来的不会只是柳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