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青石阶上积水映着残月,像一面破碎的铜镜。
沈砚之跪在谢氏祠堂外,双手高举木匣,指节因寒冷与恐惧泛白。
雨水顺着他枯瘦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是水。
他身后是荒草蔓生的旧祠,门扉半塌,牌位蒙尘,唯有檐角那枚褪色的“忠”字,在微光中透出几分未灭的骨气。
苏晚晴缓步上前,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短刀——那是她从不离身的防身之物,也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信得过的依靠。
她蹲下身,没有立刻接过木匣,而是盯着沈砚之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打开这个匣子的人,可能再也没法回头?”
沈砚之哽咽着点头:“我知道……可我也知道,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没人替他们说话,死了就更没人记得。我宋大人教过我‘士不可不弘毅’,可如今他却让我去烧百姓的名字……姑娘,这书生的骨头,不该就这么断了。”
苏晚晴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木匣。
咔哒一声,锈锁崩开。
一股陈年墨香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她小心翼翼取出一卷泛黄文稿,纸页已脆如薄翼,却仍能辨认出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谏贪官疏》。
“宁碎首玉阶,不负黎庶。”
八个大字赫然居首,笔锋凌厉如剑,仿佛能劈开千层黑幕。
批注密密麻麻,皆是青年宋元昭(即今宋主簿)对赋税弊政、仓廪虚耗的痛斥,字字泣血,句句带火。
这哪里是个贪官?分明曾是一个敢把命拍在朝堂上的热血谏臣!
可最令人震颤的,是压在匣底的一封残信。
半幅焦边,墨迹晕染,却仍清晰可见三个字——周廷章。
还有半行小字:“……调令已下,京兆尹缺出,望君守口如瓶,勿负所托。事成之后,自有青云路。”
苏晚晴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不是为那权谋震惊,而是为一个人的堕落而心寒。
一个曾经写下“宁碎首玉阶”的人,如今却亲手焚毁三百六十七户灾民名册,只为换一条“青云路”。
“他知你拿了这些?”她低声问。
沈砚之垂泪摇头:“昨夜我藏身柴房,听见他与心腹密谈。他说……‘一人黑,百人明’,要以你祭旗换前程。说你是‘不安分的妇人’,若不除之,后患无穷。”
“呵。”苏晚晴冷笑一声,将残信轻轻覆在《谏贪官疏》之上,像是一场跨越十年的审判悄然开启,“原来如此。他是想拿我当替罪羊,好让天下人都以为,只有我在兴风作浪,而他,只是个被迫执法的清官?”
她站起身,目光穿过斑驳的祠堂门缝,望向远处城楼。
那里,巡按行辕灯火依旧未熄。
同一时刻,惠民技坊厢房内。
烛火摇曳,谢云书倚靠在床头,苍白的手指正缓缓摩挲那封残信的边缘。
他咳了几声,唇角又渗出血丝,却被他用袖角迅速抹去。
“秋蝉。”他轻唤。
黑影无声落地。
“取工部驿传备案册影本,编号壬戌七三。”
秋蝉领命而去。
谢云书闭目凝神,脑海中飞速推演。
这封信若真是兵部系统流转之物,那便意味着它曾通过官方驿道登记造册——而这类文书,除非涉及军情要务,否则不会启用兵部特制封泥。
果然……
片刻后,秋蝉归来,递上一本薄册。
谢云书睁开眼,借烛光细细比对——残信火漆印痕虽被火烧毁大半,但残留一角,确有龙鳞纹路。
再对照影本记录:“壬戌七三,九曲渠案涉密函件,经青槐驿转通州按察司文书房,封泥类型:兵部监制·赤麟”。
铁证如山。
这不是什么幕僚私信,而是中枢直接下达的机密指令!
宋主簿根本不是临时贪腐,而是早早就被纳入了一个庞大的权力网络,成为一枚精心布下的棋子。
“九曲渠……去年春荒的源头。”谢云书眸光骤冷,“堤坝溃塌,淹了三县良田,才导致粮价暴涨,赈粮失踪。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好的劫难。”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周廷章、赵成康,中间画下一根看不见的线。
“他们不是勾结。”他低语,“他们是同谋。”
而此时,城南茶肆。
油灯高挂,说书台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小豆子穿着新做的靛蓝布衫,站在条凳上,手执惊堂木,一声脆响:“列位乡亲!今日不说才子佳人,不讲狐妖鬼怪,咱说一封没烧尽的信!”
人群顿时安静。
“这信啊,原本是要化成灰的,可老天不开眼,偏让一角字露了出来——上面写着:你说为民点灯三十年,怎让火光照进自己升官路?当年骂贼的笔,如今写谁的账?”
一字一句,如针扎心。
台下有人红了眼眶,有人攥紧拳头,更有孩童跟着念诵:“当年骂贼的笔,如今写谁的账?”
白玉娘坐在角落,手中拨着琵琶,轻轻哼起一段新编的小调,哀婉入骨:
“少年曾立玉阶前,誓斩贪狼照苍天。
十年风雨磨刀钝,反将百姓姓名燃。
你说你清廉三十年,为何饿殍不见天?
那一页页名册烧成灰,可是你升官路上的烟?”
歌声飘出茶肆,穿街过巷。
次日清晨,县学照壁前竟贴出一张抄录全文的宣纸,落款写着:“此非谤官,乃警世钟!——某老塾师泣笔”。
整个通州城,像一口被点燃的药桶,只待一点火星,便会轰然炸开。
而在惠民技坊深处,苏晚晴立于院中,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
她转身走进工坊,开始清点昨日新酿的酱醪。
阿兰端着茶盘走过庭院,脚步平稳,神色如常。
但她眼角余光,已瞥见街角那几个陌生差役的身影——他们腰佩铁尺,目光逡巡,正一步步朝技坊大门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