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旗未落,战火已燃。
《桃递快报》连发三日特刊,头版赫然印着“百徒出师,共春酿成”八字,墨迹浓重如血。
配图之上,百名学员跪于晒谷场,双手捧陶杯,目光灼灼望向中央揭坛的苏晚晴。
她指尖掀开泥封刹那,酒香仿佛穿透纸面,扑入千家万户。
一夜之间,江南震动。
茶楼酒肆皆议此事,有赞者称“女子开道,技艺归民”,亦有嗤之以鼻者冷笑:“村姑跳梁,也敢谈传承?”可无论褒贬,消息早已滚雪球般传开——云书记酒坊不仅酿酒,还授艺;不止授艺,更立下规矩:凡贫女求学者,免食宿、赠工钱。
穷乡僻壤的妇人结伴翻山而来,背着干粮蹲在村口等开门;远在徽州的寡妇商会派了管事,携五十石糯米作礼,只求换三个入学名额;更有那被夫家逐出门的弃妇,一路乞讨到杏花村,跪在酒坊门前嚎啕:“我识五谷!我会踩曲!让我学!”
人潮汹涌,声势滔天。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冰冷的眼睛默默记录。
谢云书立于母曲室暗阁窗后,手中执笔,在一卷羊皮舆图上勾画点阵。
每一点,皆代表一名远道来学者籍贯所在;每一圈,标注其诉求深浅。
他唇角微抿,眸光沉静如渊——这不是乱流,是浪潮。
他要借这股民心动向,绘出一张前所未有的“民生需求图谱”。
谁渴求技艺?
何处缺粮少酱?
哪地女子无出路?
这些数据,将来都会成为破局的刀锋。
但他知道,风暴不会止步于感动。
果然,第三日清晨,小蝶匆匆闯入主院,脸色发白:“夫人,五味堂赵元禄昨夜在醉仙楼摔杯咆哮,说咱们‘败坏行规’‘辱没祖宗’,还要在秋社市集‘百味擂’上,当众揭你老底!”
苏晚晴正俯身查看一组新腌脆笋的发酵状态,闻言头也不抬,只用银匙轻轻搅动缸中卤水,听那细微气泡破裂之声。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沾了一滴汁液送入口中,眉头微挑,“酸度压住了,但香气还浮。夏荷,再加半钱红曲引。”
夏荷站在一旁,冷声道:“赵元禄不过仗着官商勾结,垄断江南酱菜二十年。如今我们七日双酵法一出,他的陈年老酱三天就变馊,能不急?”
“急的不止他。”苏晚晴终于直起身,掸了掸袖口灰尘,眼底却燃起一簇火光,“老牌匠人最怕什么?不是竞争,是规则被打破。他们靠秘方吃饭,一代传一代,藏一手防徒弟。而我——把整套流程拆解成课,教给一百个普通人。这等于告诉天下人:你们也可以。”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砸在人心深处。
小蝶咬牙:“那……擂台怎么办?百味擂历来由四大匠门把持,裁判都是他们的人,偏判是常事。”
“那就让他们偏个够。”苏晚晴冷笑,转身走向内堂,“传令下去,闭门议事。”
半个时辰后,酒坊密室灯火通明。
夏荷、陈酒鬼、小蝶三人围坐案前,苏晚晴立于墙侧,手持炭笔,在一张粗纸上写下三个大字:三线备战。
“第一线,夏荷负责酱菜组。”她笔尖一点,“七日双酵法必须落地。我要让百姓吃到酸脆回甘、久放不腐的脆笋泡菜。红曲控酸,黄曲增香,关键在温湿平衡。明日开始,全天候监控曲房数据。”
夏荷点头:“已在试三号缸,若无意外,七日后可出成品。”
“第二线,陈老。”苏晚晴转向佝偻老人,“‘云书醉’古方复刻进度如何?”
陈酒鬼抚须,眼中精光一闪:“得了少爷……咳,得了那位先生提供的梅子露提纯法,杂味已去九成。只需再养半月,便可封坛醒酒。此酒一出,香气能透三层布。”
苏晚晴满意颔首:“好。这酒不出则已,一出必惊四座。”
最后,她看向小蝶:“第三线最难——柑橘。”
小蝶立刻挺直腰板:“早熟种已播下三垄,熏窖催花术也在试验。但气候难控,若想冬雪蜜橘提前月余上市,风险极大。”
“那就赌一把。”苏晚晴声音陡然沉下,“我们要的不只是赢擂台,是要彻底打碎他们的垄断。让他们知道,技术不该锁在柜子里,而该长在地里、流进碗中、暖进百姓胃里!”
三人肃然动容。
会议散后,夜色如墨。
谢云书独自穿过幽静回廊,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
他推开母曲室铁门,寒气扑面而来。
室内百坛菌曲静静沉睡,唯有最深处那一角,挂着铜锁。
他掏出一枚黑玉钥匙,插入锁孔,无声开启。
坛前伫立良久,他缓缓揭开覆布,露出一坛漆封三年的老曲引。
坛身刻着两个古篆:醒山香。
这是当年家族覆灭前,父亲亲手所封的最后一味母本。
传说此曲一启,十里闻芳,百米之内,万物发酵皆受牵引。
他伸手抚过坛肩,指节微微发颤。
片刻后,他将坛子小心抱出,脚步坚定走向门外。
而是要借这场擂台,让那些躲在高墙后的权贵们看清——
真正的技艺,从来不在秘方之中,而在敢于将其公之于众的胆魄里。
而今夜,他交出的不仅仅是一坛曲引。
是利刃,也是号角。夜风穿林,雨丝如针。
谢云书抱着那坛“醒山香”母本,在泥泞中缓步而行。
黑玉坛身裹着油布,却被雨水浸透一角,露出底下斑驳古篆——醒山香三字如龙盘踞,仿佛随时会腾空而去。
他脚步未停,直抵酒坊后院的曲引秘室。
陈酒鬼早已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灯笼,映得脸上沟壑纵横。
见到来人,老人眼神一震,脱口而出:“这……这不是老爷当年封的‘引魂曲’吗?”
“正是。”谢云书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仅此一坛,只够酿一缸‘云书醉’。”
他将坛子轻轻置于案上,解开铜锁,掀开漆封。
刹那间,一股幽微香气悄然弥漫——初闻似梅露清甜,再嗅却有稻谷回甘,细品之下竟带一丝山野灵气,仿佛山川苏醒、万物萌动。
陈酒鬼双膝一软,几乎跪下:“三十年了……我原以为这味道,这辈子再也闻不到了。”
“它不该被埋没。”谢云书目光沉静,“但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明日擂台,必有人觊觎流程、偷样抄方。我要他们看得见、摸得着,却悟不透、学不会。”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温控曲线与投料节奏。
“这是‘醒山香’激活全程数据,你照此操作,不得有误。每一步,都由小蝶亲自监录。”
陈酒鬼郑重接过,双手颤抖:“老朽以命相护!”
与此同时,小蝶已伏案于报名册前,烛火摇曳中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她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字,忽而顿住——三人籍贯皆标注为“徽州散商”,可笔迹出自同一人;更巧的是,他们所报技艺均为“酱醅调和”,而这正是五味堂核心机密所在。
她冷笑一声,朱笔圈出三人姓名,旁边批注四字:来路不明,剔除资格。
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翌日清晨,杏花村外已是彩旗招展。
秋社市集尚未开锣,百姓却已蜂拥而至。
苏晚晴率百名弟子在村口搭起三座露天展棚,红绸高悬,上书七个大字:百味擂挑战书!
下方列明三项比拼:
一、脆笋泡菜——看口感酸脆、保质时长;
二、“云书醉”新酒——评香气层次、回味绵长;
三、早熟柑橘——测上市时间、果肉甜度。
每一项皆允百姓现场试味投票,样品当场封存,由县衙差役贴印监管。
消息传出,万人轰动。
这是百年未有之先例——竟让庶民品评匠艺高低!
入夜,狂风骤起,乌云压顶。
一道惊雷劈落,展棚顶棚哗啦作响,竹架吱呀欲断。
“要塌了!”小蝶惊呼。
苏晚晴立刻起身:“快!护物料!发酵菌曲不能湿,柑橘幼苗不可冻!”
众人冒雨冲出,用油布盖坛、加固支架、转移陶瓮。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泥浆没过脚踝,无人退后一步。
远处山岗高阁之上,谢云书披蓑而立,眸光穿透雨幕,忽然轻笑:“来了。”
数道黑影自林间潜出,鬼祟翻入园圃,直奔那片催花熏窖的柑橘树——正是早熟种试验田。
他却不惊不怒,只低声对身旁暗影道:“放他们摘。换袋时动手。”
话音落下,一道灰影无声掠出,动作如狸猫般迅捷。
风愈烈,雨愈急。
酒坊门前那面猩红酒旗,在暴风雨中猎猎翻飞,仿佛一面战鼓,正为明日之战擂响前奏。
而在城南五味堂深处,赵元禄摔碎茶盏,目眦尽裂:“她们竟敢设擂?还让百姓投票?!”
身旁幕僚低语:“谢家旧部可能已经出手……我们的人,被剔除了三个。”
赵元禄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暴涨:“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
风未息,雨未止。
黎明之前的黑暗,最是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