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尔刻龙的夜晚积云层层,烁烁行星环遮掩其中。
这是扶里巴斯落在这颗星球上后每一个夜晚都在欣赏的风景。是的,欣赏。
每一个被虚无的力量所影响的人会逐渐丧失记忆、感官、情绪……其中之一,或者是几个一起,最后他们就会和死水一样,最后直到某一天生命终点到来的时候安静地倒下。
其实并不安静。只是他们在倒下的那一刻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很‘安静’,沉默的如同虚无本身。
【虚无】的影子平等的遮蔽星空,所有人都在祂的影子之下,也就因此‘自灭者’可能诞生在任何一个世界。
也会有人不小心步入其中。
小小的开拓者头戴着厚重的头盔,努力仰头用视线去捕捉被积云与行星环遮蔽的那些环绕星球的装置。
紫红色的雪花落在头盔上,静静地填补了锈铁的沟壑,将侵蚀的痕迹掩盖起来。
自灭者的痛苦源于对自我存在意义的丧失。曾经所相信的世界崩塌,宇宙万物的一切自他们眼中失去意义——正如【9】本身,祂认为宇宙一切并无意义毫无价值,人类亦不值一提。
祂终日孤独而沉默地在无人能抵达触及它的深处旋转,像是一个巨大而又悲伤的泡沫。
一切既然都无意义,生命又为何要存在?一切都会消失的话,又为什么要花费时间去完成?不开始是否便不会结束?那存在本身是否就是虚无?
这一切反问意义的问题会时常不受控地自脑海中浮起,曾经充满希望与目标的生活变得如同一片荒芜的沙漠。
在这样的虚无之中,个人的思维会如同破碎的镜面,它们四处散落反射出无数混乱的片段,无法拼凑。
当试图去抓取其中一点想要确定自我的东西时,那些片段就会像沙砾一样从手指间溜。这样痛苦的心理折磨风暴会将人的存在抹去,最终化为无存在的某种事物终日无意义地游荡在名为虚无的潮水之中 。
扶里巴斯不想这样,于是她努力与突然降临在自身的‘虚无’对抗。她是无名客,她对宇宙星空向往,她对未知的好奇……
这些绝不能抛弃。
“扶里巴斯,你在看什么?”
同伴已经将帐篷搭好,此刻正好有些好奇地问她。其实那算不上是好奇,更贴近的说法是:习惯。
扶里巴斯将沉重的潜水头盔取下,她甩了甩有些被压扁的头发冲着黄泉露出灿烂的笑。
“我在想,还有多久才能将自己发射出去。提前习惯习惯这套装备。”
今天是她与这位可靠同伴一起旅行的第二十一天,晚餐是美味的兔肉——感谢黄泉女士贡献的厨艺。
她的野外生活技巧可比自己强多了。
“你还是要决定那样做?”黄泉坐在与她相对的位置,她们中间的篝火随着偶尔吹来的冷风舞动。
这让扶里巴斯回想了那时候第一次见面的山洞。
那时候她猜测黄泉是一个‘巡海游侠’,可随着后面的相处她便逐渐明白了。黄泉也是一个在‘虚无’的长河中跋涉的人,而且恐怕走的还要比她远上许多。
真是难得的缘分,在这颗偏远的星球里居然能遇见另一位‘自灭者’,扶里巴斯对此十分高兴,她珍惜与黄泉的相处……
“…我说,你想吃就直说,别一言不合就翻我包。”扶里巴斯无语地伸手揪住那只不讲礼貌的小浣熊的后脖颈拎起,同时还甩了甩。“我又不是小气的人。”
扶里巴斯笑着松手,然后就看到灵巧落地的小浣熊咻一下窜到了黄泉的肩膀上。
“它不会被影响吗?”扶里巴斯双手翻包,努努下巴指向黄泉的肩膀。
黄泉眼神柔和,但总让人感到她的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不会。”
虚无的行者会无意识地浸染影响与他们接触的生灵,将其拉坠入到虚无的阴影之中。因此扶里巴斯也很少去城镇里,而是一个人荒野求生。
黄泉抬手用轻轻拍拍小浣熊的头,示意后者下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一开始也是被【9】笼罩在祂的阴影下的生灵。”
扶里巴斯顿住了,她看到那只小生物蹲在自己身旁,用渴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橙黄色的火焰忽明忽暗,让小浣熊身上的阴影也明明灭灭…像是一只蛰伏试探的怪物。
“…这样啊。小小一个俄尔刻龙,居然有三个倒霉蛋。”扶里巴斯自嘲地笑了几声。
黄泉那句话是在说,那个小东西也是一个‘自灭者’。虽然她很好奇一个从生物上来说智商和自我认知不是太多的生物到底会怎么样自灭。
“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它是神奇的小动物?”
“也对,它都能和我对骂了。那肯定不一般。”被黄泉勾起的回忆让扶里巴斯恍然大悟。
这小东西大概是宇宙变异种,不仅能听得懂人话,还能和说人话的人骂架——特别是指扶里巴斯她自己。
“唔…离开后你赶紧给它接种一个联觉信标吧,被它骂的感受我觉得你有必要也体会一下。”扶里巴斯开玩笑说道。
黄泉没再说话了。
扶里巴斯也习惯了这位同伴的风格,同为自灭者,她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在虚无中走太远的人。
黄泉不像她,还能够正常品味美食,有着还算丰富的情感…这个人早已尝不出多少味道,终日的情感也非常平静。
只有偶尔露出的一丝悲伤会让扶里巴斯感到这个人还没有完全被虚无吞噬。
气氛重回静默,扶里巴斯安静地翻转着手中的拿出来的,当高温的火舌将其撩到泛黄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塞到了不知为何出神发呆的黄泉手中。
“谢谢。”黄泉捏着的木签,看到紫红色的雪花落到上面而后很快消失。
“放心吃!这个我看好火候的!”少女一双眼睛笑的眯起,像是张满的帆。
然后…她将烤的微微焦黑的递给了翘首以盼许久的小浣熊手中。
“……”
“瞪什么瞪,吃你的。有的吃还挑剔,哼!”
扶里巴斯说完便一扭头和护食一样,任由小动物疯狂抓挠她的衣衫。
黄泉看着那热闹的场景,轻轻笑了一声。
在没有睡意的时候,夜晚是极其漫长的——况且,在场的人们都因为虚无的影响根本不需要太多睡眠。
大概是因为睡觉也没什么意义吧。
于是顺理成章的,由扶里巴斯开启了话题
“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没说过我来自哪里?”
不需要谁给出回应,扶里巴斯知道那位温柔的旅伴和她那有时候很恼人的小伙伴一定在听着。
“我来自一个叫做‘推罗’的地方,那里也有着波涛的海洋,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和海洋打交道。
为了生活,我们那的人们会穿上潜水服,戴上一块小小的罗盘就跳进危险的海中,去寻找、捕捉值钱的东西——就是这种。”
扶里巴斯从怀里摸出一块罗盘,是一款腕表式的指南针。上面已经掉漆,有着数条刮擦的痕迹。
“这一块,是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年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最后一件生日礼物。”扶里巴斯摩挲着那块小小的罗盘,她现在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样貌。
“抱歉。”黄泉缓缓吐出这个词。
扶里巴斯诧异一瞬,而后笑道:“这又不是你的原因。”
她托着自己的下巴,眼带笑意地看着黄泉。
“我发现你真的很奇怪欸。会为了一件不是自己造成的事感到悲伤。”
“毕竟这确确实实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黄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有些让人看不清神情。
小浣熊就在这时突兀地拍了拍扶里巴斯的腰,让她继续说下去。
“呵…要是这里有一汪水,我还真想看看你吃的时候洗发现它没了的模样。”扶里巴斯噙着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小浣熊的背。
小浣熊很人性化地转身飞踢给了扶里巴斯的手背一脚,飞快遁走逃到了黄泉的屈起的膝盖上冲她叫了几声。
“嘿……你这小家伙。”扶里巴斯干脆拍拍手,不去理会那个嚣张的家伙。
“在她被无情的浪潮吞噬后的,我踏上了旅途。我也旅行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许多壮丽的景色,就在我预备着一个大计划,想要去宇宙更深处探索的时候…【虚无】看到了我。”
这是一个不严谨的说法。虚无并不会特意去‘瞥视’任何一人。
“之后啊…之后啊…就有点记不清了。就记得有一段时间很痛苦,但随着我在这条‘河流’里跋涉许多时日后,终于有一天我淡忘了那些痛苦包括快乐。”
扶里巴斯依旧笑着,但却无端让人感到苍白与脆弱。
“但是!我可是【无名客】啊!无名客怎么能够在还没抵达目的地时就跳下车从此告别旅途?”
小小的无名客在这一刻做了一个‘加油打气’的动作,让人得以借此去想象那时在开拓旅途上的她得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所以,我将那还没确定的计划改变了——我要去一个连阿基维利都没能去到的地方。我要将自己发射到黑洞的奇点里去。”
所谓黑洞,其实是指【9】。
这个小小的无名客,她要将自己发射到虚无的深处中去。
“看,我的装备快要完成了!”扶里巴斯拍着自己的头盔,其发出沉闷的响声。
而后她又指向了自己的帐篷,那里躺着一个形制奇怪的潜水服。
与其说是潜水服,它更像是一具棺材。
来历不明的铁锈皮、二手氧气瓶、废旧陀螺仪姿态控制装置、自循环生命支持系统和整流罩……它们组成了这样一具沉重的酷似棺材与刑具的潜水服。
“呵……那确实是【开拓】也未曾抵达的地方。”
“对吧!”扶里巴斯有些沾沾自喜。“自从我听说了阿基维利的故事那一天起,我就想走出一条比阿基维利更深、更远的路!”
小浣熊有些悲伤地叫了几声,扶里巴斯只是轻轻叹出一口气安慰道:“我不是在自寻死路,我这是在创造奇迹哦!”
“哪怕我最终会化作一滩死水,但在走向那一刻的路上,我能做到的事依然很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去试试看——
因为我要走一条比阿基维利更深、更远的路!”
“这就是我这样一个倒霉的小小无名客的理想。那里会是我扶里巴斯的终点,也是【无名客】(我)的下车的目的地。”
沉默再度笼罩了这片燃着篝火的地方,安静就像刀锋一般尖锐。
小浣熊不知道为什么扶里巴斯一定要这样做,它想劝劝眼前的人。它扯动黄泉宽大的衣袖,但只得到了黄泉一个轻柔地拍拍头顶。
“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黄泉如此说道。
“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但至少,在被虚无彻底吞没之前,我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最终走向何处。”
俄尔刻龙的雪开始下大了,紫红色的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好似什么天灾,也恰似一场血雨。
“呼,没想到已经那么晚了…明天还要继续找东西呢!”扶里巴斯伸了个懒腰,打一个大哈欠。“而且,看着雪下的那么大…我明天给你们做一个俄尔刻龙雪团子怎么样?”
“当然不会是用雪做的。”扶里巴斯抱起地上的头盔,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在拉上拉链之前,她冲着旅伴们露出得意的笑并且竖起大拇指。
“我做的保证味道正宗,值得一试哦!”
小浣熊对此并不相信,它还记得扶里巴斯给自己烤的焦炭——哦,那是更久一点时间以前的事。
还是黄泉做饭好吃,就是需要它勤勤恳恳去递调味品,或者要给那些东西贴上标签。
若是以上两个选择都没有……大概率会出现把盐当糖放这样的挑战味觉的事情。
毕竟黄泉本人的味觉已经不剩多少,而味觉和嗅觉多多少少会互相影响……因此她现在放调料纯靠感觉和其他人协助。
“走吧。”
后脑被轻轻拍了一下,小浣熊看了最后一眼扶里巴斯的帐篷后蹦跳着钻入自己的小睡袋里。
黄泉将会负责今晚的守夜,有她在,一切都不用害怕。
唯一要怕的…大概就是扶里巴斯的神秘团子了。
小浣熊思考着黄泉说的话,想着那句‘在被虚无彻底吞没之前,我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最终走向何处。’的话。
被虚无吞没之前,它能走向何处呢?但它或许能在扶里巴斯身上学到点什么。它如此想着,慢慢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