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映着清冷的灯光,月已快攀上中天。
电话铃响起,书桌前的真田羽叶放下笔,看到来电人,心上闪过几丝焦躁,抿了口茶,才接上这通跨洋电话。
“爸爸,下午好。”
父亲清川泽也常年在国外工作,因此他会不时来电,询问真田羽叶的近况。
她起身走到阳台。
夜晚的庭院弥散着一层银灰色的雾霭,院中,乔木和灌木都被修剪得精致肃穆、井然有序。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开口,“羽叶,霓虹这边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吧,我忘了时差,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的。”
又是一阵沉默。
“爸爸,您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退出网球部了?”
真田羽叶下意识握紧了栏杆,冰凉的触感像闪电一样从掌心传来,她又松开。
稳了稳心神,“是的,我想把精力集中在学习和小提琴上,所以退出了网球部。”
清川泽也却只是说,“哦,这样啊。”
真田羽叶听到他的回答有点失落,“我参加小提琴初赛的那天,您能来看我吗?”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跳极快,就要跃出来融进眼前这片夜色中了。
从电话里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真田羽叶无声轻笑。
夜色清凉,她的声线平稳,和往常一致,没有什么变化,语气里带着恭谨,“这样啊,没关系的,我会努力进入决赛的。”
隔了一会儿那边才说,“练习要劳逸结合,不要太辛苦了。”
“景吾最近怎么样?”清川泽也问。
清川泽也一向喜欢迹部景吾,每次问起真田羽叶的近况,都要捎带他。
“上次入学考试他仍是全校第一……”
见清川泽也询问,真田羽叶只好一边回忆迹部景吾的事,一边斟酌着回答。
“景吾这孩子从小就很优秀……如果你哥哥还在的话。”清川泽也戛然而止,转而说:“你要多向景吾学习,多虚心请教才是。”
“好的,我会的。”真田羽叶垂下眼睛,顺从地答应。
在冰帝,真田羽叶除了有个“高岭之花”的名号外,还被有心人戏谑“万年老二”。
她从来没考过年级第一,在排名榜上,迹部景吾的名字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磐石,始终压在她上头。
两人之间的分数差距也不大,可真田羽叶再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迹部景吾。除了迹部景吾本人很优秀以外,还有一些不可抗力因素。
比如:明明考前真田羽叶反复检查过文具,可一到考场,文具就会坏掉;
刚写完停笔,突然有鸟飞过来,正好从众多试卷中叼走她的;
阅卷系统突然出现故障,错批漏批;
考试时,前桌突然情绪崩溃,转身撕掉她的试卷;
邻桌的笔不出墨了,甩了甩,墨水刚好溅到她的卷子上,糊住答案……
每次当她极有可能拿下第一时,就会有意外发生。
真田羽叶做了许多尝试和努力,甚至给发生过的意外事件做了个模型,总结分析它们的规律。
最后,她不得不信,就是有什么很玄乎的东西,冥冥之中阻止她拿下第一,或者说是阻止她赢过迹部景吾。
在她第一次成功化解意外之后,“理”出现了。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她从奶牛猫学长的爪下护住了试卷,“理”突然降临到了她身上。
“理”告诉她,世界钟情的气运之女,是她国三面临升学时,为网球部培养的后继经理,浅井长夏。气运之女喜欢的人即为男主角,男主角正是自己从小就认识,且总是稳压她一头的迹部景吾。
真田羽叶,不过是一个女配角罢了。
她所感受到的冥冥之中的压制,正是这个世界的意志。
当时真田羽叶已从“学长”爪下救回了试卷,闻此,手一重,竟戳破了试卷,后来阅卷老师扣了一点卷面分,排名下来,她以一分之差把“万年老二”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对于真田羽叶来说,处理好这些不可抗力,消化掉意外事件造成的分值上的损失,当个“万年老二”,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只是这些,清川泽也并不知道。
在他看来,他的女儿确实不如迹部家的景吾。不可避免的,他总是会想起他优秀俊逸的大儿子。
与父亲清川泽也通话,通常是他问,真田羽叶再恭敬地一板一眼地回答。
话题基本落在真田羽叶的学习、竞赛、获得的奖项、周计划、月计划以及迹部景吾身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啦,真田羽叶的心事啦,清川泽也在国外的见闻啦,两人都甚少谈起。
电话那头,清川泽也好像遇到了认识的人,笑着与那人客套了几句。
真田羽叶很少见清川泽也笑,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总是穿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西装,面容冷峻,乘坐飞机在各国辗转。
作为一位出色的金融家,他的爱好是听古典音乐,闲暇时,黑胶唱片一转就是一整天。比起肖邦,他更爱听曲风严谨、结构完美的巴赫。
可哥哥清川羽一曾告诉她,父亲清川泽也是在一场纪念肖邦的音乐会上,认识的他们母亲,真田衡子。
清川羽一还告诉真田羽叶,父亲一定是很爱她和他们母亲衡子,才为她冠以母族真田的姓氏。
真田羽叶不信,因为她四岁的时候,清川泽也就和真田衡子离婚了。
戏剧的是,有着真田姓氏的她,被判给了父亲清川泽也;而继承了父姓的哥哥羽一,却判给了母亲真田衡子。
大她八岁的哥哥清川羽一,他是清川泽也和真田衡子的骄傲。
如果天才也分等级的话,同样被称为“天才”的迹部景吾也稍逊锋芒。
总之,任何溢美之词用在清川羽一身上都不为过。
可他在灿烂的十八岁里死了,为了救他的妹妹真田羽叶。
而真田羽叶宁愿当时躺在血泊中的是她。
母亲真田衡子不久之后死于抑郁。
那年真田羽叶十一岁,消息传来时,她正在书房读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恰好看到《祝福》这一章节,摊开的那一页里,诗人写着:
他那惊恐的、满口渎神言辞的母亲,向着怜悯她的上帝举起紧握的拳头:——“啊!我宁愿产下一团毒蛇。”
不知是因母亲骤然离世,还是因之前读了那段生辣奇诡的文字。那时,她感觉自己的牙齿在发抖,看着树影婆娑,仿佛就有一团团毒蛇就盘旋在其中。
葬礼上,一众宾客间,她忍不住抽噎,去找清川泽也。
——“作为清川家未来的继承人,你的礼仪呢。”
她把眼泪憋回去,打了个哭嗝。
真田羽叶在这样严肃传统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偶尔能浮上水面呼吸,是在学校放寒暑假,她回到神奈川的外祖父家的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她才能跳离被安排的日常。
一边回想,一边听着电话里清川泽也的声音。
真田羽叶时不时应答称是。两人之间的通话也就这样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清川羽一和真田衡子。
“我听闻景吾最近和一个叫浅井长夏的女生走得很近,这是怎么回事,你和他闹别扭了吗?”清川泽也问。
来了。
真田羽叶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声音仍如常地回答,“浅井君是我们的学妹,她和迹部君在同一个社团活动,您不必担心。”
“不错。”清川泽也没有在意她对迹部景吾客气十足的称呼,只觉得是自家的姑娘内敛且重礼节的表现。
“你觉得景吾这孩子怎么样?”
清川泽也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奇怪,他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真田羽叶思索了一下,她的回答一如既往,迎合着父亲,从不忤逆,“他很好,是一个极优秀的人。”
“好。”清川泽也沉默片刻后说。
聊未来的打算,聊理想中的恋人,处于青春期的女子高中生跟父亲聊这些话题,是很正常的事,可对于他们父女俩来说,都显得过于轻佻而不成熟。
在清川泽也的安排下,真田羽叶的人生本应是一路安稳、一眼望得到头:
她会保持漂亮的成绩,考上一所不错的院校,也许是东京大学也许是京都大学。
她会继续学习小提琴,在重大赛事上取得名次,获得名声,为清川家提高知名度和影响力。
清川家与迹部家早已通过气,高中毕业后她会和迹部景吾一起去国外深造,也许也会留在国内研学,她总归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学成归来,两家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向外界公布结合。
迹部景吾继承家族企业,她会放下小提琴,成为他的助力,然后生下继承人,将清川家传承下去。
本应是这样的。
只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女浅井长夏出现了,清川泽也的设想注定被打破,这让真田羽叶松了一口气,却又迎来了一座五指山。
天道的限制下,真田羽叶不能做出,任何超过女配这个设定体量之外的事。
她无法超越迹部景吾拿下年级第一,自然就无法在对父亲报告时,自矜地说,“迹部君这次考了年级第二,因为第一是我。”
只要她打败他,一次就行。
可是,迹部景吾是气运之女喜爱的男主角。
真田羽叶多不甘心。她一直活在清川羽一和迹部景吾光芒的背面。
理说,它可以帮自己改变命运。
可它所谓的改变命运,要她顺从那可笑的恋爱游戏,玩弄践踏他人的情感。
算了吧。
“生活费还够不够用?一个人在国内要好好照顾自己。”
“够用的,谢谢爸爸关心。您也要多保重身体。”
挂断电话。不一会儿就收到一条银行汇款的短信。真田羽叶仍站在原地,盯着婆娑树影。
“别站这儿吹冷风了,今天的电击惩罚还没做呢。”理不怀好意地提醒。
真田羽叶又站了一会才进去,“还有八分钟到十二点,稍等,我把那道题做了再来。”
“疯子。”理说。
真田羽叶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