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时针指向十一点,练习的时间已超出了两个小时。
加训之后,真田羽叶反而越练越差。
一股挫败感攀上月森葵的心头,她转着琴弓,来回踱步思索,一时间,琴房中只有音响传来欢愉的伴奏声。
“你至少要保证乐谱演奏的完整性,四连音这里我想不明白,你实在不应该。”终于,月森葵说。
她回想着自己最近是否对真田羽叶太放松了,“敷衍只能害了自己,下来该练的还得多练。”
“老师,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真田羽叶鞠躬道歉。
“不是让我失望,是你让你自己和你母亲衡子失望了。”月森葵施压之后语气和缓下来,“不早了,你一个小姑娘晚上回去不安全,就在这里休息吧,明早我送你去上学。”
以往,真田羽叶在她家练习得太晚,她就会让她留宿,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真田羽叶再次鞠躬感谢。
即使已有十二年的师生情谊,真田羽叶依然表现得过于礼貌尊敬,甚至有几分生分。月森葵暗自猜想,自己的弟子是否就是属于天生淡漠的那类型人,连她的琴音也因此缺失部分情感。
月森葵洗漱就寝。真田羽叶仍留在琴房,琴房隔音效果极好,不必担心会打扰到谁。
十一点五十八分,她接受了三次任务失败的电击惩罚后,继续练习小提琴,直到连续五次完整流畅地拉完全曲。
真田羽叶浑身酸疼头晕目眩,不愿给老师添麻烦,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下,匆匆洗漱完毕就陷入客房柔软的床中。
【初次受邀留宿时,真田羽叶是和月森葵一起睡的,她本应睡客房,可月森葵哥哥一家刚好前来拜访,客房被占满了,后来月森葵大手一挥,让她挨着自己一起睡。
睡前,她们一起看了月森葵收藏的相册里关于真田衡子的那页,月森葵还找出早年间真田衡子为清川羽一周岁生日演奏的《爱的礼赞》的录像。
气氛烘托得太好,棉被实在柔软舒适,窗外下起了雨,听着雨声,真田羽叶感觉到心安。
可如果再来一次,她绝对会控制住因一时潮涌而产生的冲动,闭口缄言。
“老师,我妈妈是不是更喜欢哥哥呢?”她说。
“小姑娘哪来那么重的心思,简单一点,开朗一点就好了。”
“天下哪有偏心的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不懂你妈妈的心。”
“羽叶啊,别让衡子听了心寒。”
月森葵说。
真田羽叶把头轻轻侧向一旁,柔柔地回答说“好”。
真田羽叶确实不懂真田衡子的心。
她只知道每当她看向真田衡子时,真田衡子的目光总是温柔地注视着清川羽一。母亲是这样,父亲亦如是。】
客房中。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窗外无风也无雨,一轮冷月悬挂在天空,真田羽叶又梦见了真田衡子。
梦中,她回到真田衡子生前的最后一次音乐会上,她穿着黑色花苞礼裙和清川羽一表演了二重奏《帕萨卡利亚》。
她和清川羽一为此准备了一年。
这是压轴,他们表演完毕,得到了听众的安可,在母亲的点头下,他们又表演了一遍。
真田羽叶的心跳跃在巴洛克式的每一个甜蜜的音符上,这绝对算得上是她最富激情的一次演奏。
最后,真田衡子出场,表演维瓦尔第的《四季》。
意外出现。
运行到g小调第二协奏曲《夏》,高强度的运弓下,E弦断了,真田衡子镇定自若接着演奏,不料接下来A、d弦也断了。
趁着伴奏的首席小提琴手停顿的气口,真田衡子和对方互换了小提琴,最终完成了这个奏鸣曲。
掌声如雷。人们为真田衡子机智的应急处理而鼓掌欢呼。
真田羽叶躲在梅红色幕布后,面颊泛红,目光闪耀着喜悦和骄傲,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舞台的魅力。
台上的真田衡子握着提琴优雅鞠躬,那张自信美丽的面庞上,还能看出曾经作为“双子星”之一的气概和魄力。
音乐会结束后,真田衡子依然被围绕在最中心,清川羽一带着真田羽叶走出大厅。
他们站在街道旁等待司机。
两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嗤笑几声,随手丢掉音乐会的邀请函。
然后,真田羽叶和清川羽一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曾经的双子星还是陨落了,我承认她曾经小提琴确实拉得不错,不过如今还有谁买账呢?她已经老了,还不如继续规规矩矩地当一个家庭主妇,干嘛复出呀!”
“女人能懂什么音乐呢?她上场前竟没检查自己的琴,犯下了这么大的演出事故,简直是一场灾难。”
他们谈笑着经过她和清川羽一,措辞和调笑深深印在她心里。
“两位先生。”她叫住他们。
两位绅士原地站定微笑地看着她,“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悲剧是这样上演的。
她上前与他们理论,被恼羞成怒的男子推了一把。她趔趄跪倒在路中央,与此同时,一辆车疾驰而来。她闭上了眼睛。
血。真田衡子在尖叫,因失去她而痛哭。
真田羽叶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
而梦是相反的。
现实中,清川羽一把她拉了回来,自己却避之不及倒在车辙下。
月光照在清川羽一温柔的发丝上,每一根都如此清晰分明。
清川羽一发丝上的月光同时也照着华美的音乐厅,照着绅士雪白的衬衣,照着脚边破碎的玻璃,照着一滩血迹上倒映着的真田羽叶自己的脸。
她被箭镞般冷硬的月光击中,缓缓蹲下,手指聚拢,指甲深深嵌入双颊。
真田羽叶陷入梦魇中。
另一个房间,月森葵拉上窗帘,把最后一丝月光挡在外面。
她思考着真田羽叶的事,久久无法入睡。
她原本想建议真田羽叶去星奏学院高中部的音乐科,在那里,她才能得到更好的帮助,或许在这种专业学院气氛的浸染中,还能解决掉音乐情感表达上的问题。
可她的弟子真田羽叶不单单是个小提琴手,同时,她也是清川集团未来的继承人。
就读冰帝学院是真田羽叶人生既定的轨迹。
月森葵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在音乐之路上,势必不会走得长远。
不是因为才能有限,而是她的背上还扛着清川集团的未来,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她必要放弃小提琴。
就如当年的真田衡子一样。
月森葵仍旧毫无保留地教导真田羽叶,她不想她留下遗憾。
月森葵和真田衡子从小相识,情谊深厚,她们是小提琴界有名的一对“双子星”,人们时常拿她们二人比较,无不遗憾真田衡子因婚姻而过早隐退。
真田衡子嫁给了由自己选择的深爱着的清川泽也,可是在名门清川家古板的规矩下,她无法再从事自己爱着的行业。
在家中做好传统家庭主妇的职责,闲暇时拿起小提琴却再无当年的意气风发。
她的灵性在长年累月重复的家庭作业中磨损了,对清川泽也的爱意也磨损了,而重返舞台的念头却越来越烈。
真田衡子与清川泽也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真田羽叶送来到月森葵身边修习小提琴。
作为朋友,月森葵无法拒绝。
几年前那场意外,真田衡子的长子离世,真田衡子抑郁复发,不久就去世了。
她对此深感悲痛,听着真田羽叶愈来愈像机器般准确的琴音,却无可奈何。
天明,在订好的闹钟响起之前,真田羽叶生物钟到点就醒了,忽视身体上的不适,飞速起床穿衣洗漱。
吃过早餐后,月森葵亲自送她去公寓换校服拿书包。
车上,月森葵握着方向盘,“还有一个月,初赛就开始了,下次回课把你的钢琴伴奏也带来吧。”
她看了一眼真田羽叶,扬了扬眉,“还没找到?”
星奏学院的学生在近期会迎来一场大考,无暇去接外单了。
而各高校的音乐部也忙碌着迎接赛事。
凤长太郎?
更不用说了,网球部内部的排名赛和东京的地区赛,以及和和田岚一起参加的四手联弹赛事,已让他分身乏术。
另外,钢琴伴奏须得是在校高中生。
社会人士这条路也堵住了。
真田羽叶正为钢伴而苦恼着,又不愿拿这点事去麻烦老师。
“老师,我会尽快的。”真田羽叶露出抱歉的笑,嘴角有些起皮,她喉咙一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闷闷发痛。
月森葵看着她苍白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当即把车停到路边,伸手用手背试探她的额头。
真田羽叶下意识躲了躲。
月森葵的手还没靠近就感到一股热气,冷声道:“别动。”
她便僵着脖子乖乖地停住。
“好烫。你发烧了。”
月森葵盯着她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学校那边我给你请假,你必须立刻得去医院。”
“我……”
真田羽叶想到学生会的事。
月森葵以为她要拒绝,连忙打断她,“羽叶,听话。”
她张了张嘴,温顺地没再说什么。
她是因受寒而引起了发烧,月森葵送她来到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挂了问诊号付了费,便有事急匆匆地离开。
真田羽叶打着吊瓶交代完学生会的事后,才放任自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直到护士进来拉开窗帘,给她取下手背上的针头。
秋日明丽的阳光泄露到室内,落在她的眼皮上,她渐渐清醒过来,睡了一觉,身体轻松了不少。
外头鸟鸣声声,已是正午时分。
她转头看去,阳光照在楼下的草坪上,叶尖影影绰绰闪动着金光。她眯了眯眼摸着手背上的青痕,扯扯衣袖盖住,下了床。
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如果没记错的话,浅井长夏正在这里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