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于暖流与冰冷注视
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深海缓缓上浮。
最先恢复的感知是温暖。
一种温和而持续的力量,如同春日最柔和的阳光,源源不断地浸润着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驱散着盘踞在经脉深处的寒意。这股力量磅礴而熟悉,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属于容烬的霸道本源气息,却又被极其精妙地驯化、缓和,变得如涓涓细流般易于吸收,小心翼翼地滋养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另一股温暖则更奇异,更…贴近生命本源。它来自心口处,一团毛茸茸的、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生机的小小热源。那热源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规律的轻微震动,如同某种温暖的能量节拍,与他微弱的心跳隐隐呼应,护持着他最后一线生机不灭。
在这双重暖流的包裹下,那蚀骨的冰冷和令人绝望的麻痹感,正一点点退潮。
痛楚重新变得清晰。
肩胛处的伤口传来隐隐的、持续性的钝痛,提醒着他之前遭受了怎样的重创。但相比于之前那种连灵魂都要被冻结、剥夺一切控制力的麻痹,这种纯粹的疼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生机”的证明。
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药香,带着薄荷般的凉意,又混合着几种难以辨明的灵植气息。伤口被妥善处理过,覆着一层厚厚的、触感清凉的灵膏,有效地缓解了灼痛感。
顾砚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感知到昏暗的光线和岩石粗糙的轮廓。
他花了几息时间适应,涣散的目光才缓缓聚焦。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圆溜溜、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猫儿瞳,正一眨不眨地、极度紧张地凝视着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恐惧,见他睁眼,那瞳孔猛地缩紧,然后一种近乎狂喜的、压抑着的“呼噜呼噜”声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规律的能量节拍,还伴随着这小家伙发出的声音。
是玄墨。
通体漆黑的小猫儿此刻正小心翼翼地蹲坐在他的胸口,那个最靠近心脉的位置,小小的身躯微微紧绷着,仿佛一个尽职尽责的守卫。见顾砚看来,它极小幅度地、几乎不易察觉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些,像是在确认他的苏醒,又像是在笨拙地安抚。
顾砚心中一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小家伙,却发现自己浑身依旧酸软无力,连抬起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他只能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眼,试图传递一个“我没事”的眼神给这只显然吓坏了的小猫。
然而,就在他眼神微动的刹那,另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瞬间打破了他与玄墨之间这短暂而温情的互动。
那视线来自山洞的更深处,靠近洞口的方向。
顾砚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那感觉望去。
山洞内光线晦暗,只有几缕天光从洞口缝隙和岩石裂隙间透入,勾勒出嶙峋的怪石阴影。
就在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靠坐在石壁旁。
容烬。
他的一条长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条长腿伸展。姿态看似放松,但他整个人的轮廓却像是用万年寒冰雕琢而成,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这阴暗山洞里的温度还要冷上几分,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甚至拒斥一切情感的绝对冰封感。
他并没有在看玄墨,也没有在看山洞里的任何东西。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血瞳,正毫无避讳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刚刚苏醒的顾砚。
那眼神……
顾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注视。
冰冷,毫无温度,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是看到他苏醒的波动。就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或者一个……陌生的、需要高度警惕的存在。
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冰层之下,窥探不到丝毫内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没有了灭世般的暴虐,也没有了那几乎将他灵魂都灼穿的恐慌和脆弱。
只剩下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疏离。
仿佛之前那个紧紧抱着他,将滚烫泪水落在他颈间,发出破碎哀求的人,只是他濒死前产生的一个荒诞幻觉。
顾砚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许是道谢,也许是询问现状,也许是……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对上那双冰冷眸子的瞬间,被冻结在了喉咙里。
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危险和强大存在的警惕和恐惧,悄无声息地爬上脊背,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尚未恢复的身体。
然而,就在这丝恐惧升起的下一秒——
昏迷前那穿透灵魂屏障、狠狠撞入他意识最深处的破碎嘶吼,那充满了无尽恐慌和绝望的哀求,如同被按下了重复键,清晰地、震耳欲聋地在他脑海中轰然回响!
「…不准死!…听到没有!蠢猫!…你敢死?!……」
「…为什么挡?!…谁要你挡?!…该死的…是我!……」
以及最后那句,撕开所有伪装,露出血淋淋内核的——
「…别丢下我…求你…别像他们一样…」
那声音里的痛苦、脆弱、恐惧和近乎崩溃的依恋,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灼热,与眼前这双冰冷沉寂、仿佛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血瞳,形成了无比尖锐、几乎要割裂人神经的对比!
恐惧的本能犹在,身体依旧会因为那冰冷的注视而感到寒意。
但一种更强烈、更汹涌、更酸涩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狠狠撞在他的心口,堵得他喉咙发紧,鼻腔泛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笨蛋…
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疯子…
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把那样深重的恐惧埋藏在这样的冰冷之下?
他现在这副样子…是在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醒来后……?
复杂的情绪在胸臆间疯狂翻涌,心疼、疑惑、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冲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就这样怔怔地回望着阴影中的容烬,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山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玄墨不安的、持续不断的呼噜声,在两人之间这无声却激烈得近乎窒息的对视中,微弱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