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公声音恢复平稳,“不知……陛下打算何时下旨,召镇北王……回京?”
皇帝动作一顿,脸上的“诚恳”瞬间被巨大的“悲痛”取代。
他松开扶着崔国公的手,缓缓后退,颓然坐回龙椅,以手掩面,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情感煎熬。
声音哽咽,充满了“不舍”与“挣扎”:“此事容朕……再想想,再想想,太后是朕的母后啊!四十载养育深恩,母子情深,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朕……于心何忍!再……再容朕在母后膝下,多尽几日孝心吧……” 他指缝间,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崔国公再次深深躬身,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沉痛,语气却异常“冷静”和“坚定”:“陛下至诚至孝,感天动地!然……太后深明大义,为陛下,为我大晋千秋基业,为天下苍生免遭战乱之苦……太后她老人家,定能体谅陛下苦心,甘愿……死得其所,此乃……为国捐躯,重于泰山!”
御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皇帝压抑的“悲泣”和炉中香灰簌簌落下的微响。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地砖上,如同两只正在黑暗中的……恶鬼。
崔国公离开皇宫之时,已尽宫门下钥。
崔国公府小佛堂。
崔国公归府,步履未停,径直便入了府邸深处那间常年香烟缭绕的小佛堂。
檀香氤氲,青烟如缕,盘旋不绝。
佛堂深处,蒲团之上,崔国公夫人身影单薄,正阖目诵经。
丈夫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未回头,只待那脚步声在香案前停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淡得像佛前飘散的烟:“陛下又给您派了差事?”
身后一片沉寂,只听得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崔国公自顾自取了案上三根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
他并未理会她的询问,神情木然地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躬身三拜,香柱稳稳插入炉中灰烬,动作一丝不苟。
崔国公夫人以为他如往常般,上完香便会离去,那脚步声却停在身侧。
她微微侧目,只见他在身侧木椅上坐下了。
崔国公的目光越过袅袅香烟,沉沉落在观音悲悯的脸上,仿佛透过那玉瓷,凝视着别的什么。
崔国公夫人缓缓起身,素色衣裙拂过冰冷的地砖。
她转身,看着那张曾令她心折、让她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奔向他的完美容颜。
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暖。
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又有死灰复燃之态,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国公爷…心不静?”
仿佛被这问话惊醒,崔国公猛地将视线从观音像上移开,眸光与她对上却如冰冷的利箭,没有丝毫温度。
那目光里积年累月的厌烦与深入骨髓的疏离,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让她心口骤然一缩。
崔国公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淬着寒毒:“礼佛多年,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决绝地转身离去,紫色袍袖带着一股劲风,几乎要将她掀翻。
“聒噪……呵……聒噪……”
“聒噪”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崔国公夫人身体瞬间僵直,如同冰封,连指尖的血液都凝固了。
紧接着,那僵直化为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几乎站立不稳。
手中那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菩提佛珠,被她无意识死死攥紧。
“啪嗒”一声脆响,串绳崩断!佛珠顿时如失了线的雨点,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寂静的佛堂里敲击出绝望的回响。
十数年了……她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漠视与冷言中枯死成灰,不会再痛。
可此刻,那尖锐的、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剧痛,依旧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世人皆道崔国公情深义重,爱妻如命,道她福泽深厚,嫁得如此良人——纵使她当年难产伤了根本,只诞下一个女儿便再不能生育,他也未曾纳妾添香,延续香火。天下女子谁不艳羡她?谁不称颂他?
可谁人知晓,在这国公府邸深处,这“爱妻”名分之下,她承受着怎样的酷刑?
十数载光阴,是钝刀子割肉般的凌迟。
他的冷漠是冰,他的视而不见是针,日日夜夜,细细密密地扎在她身上、心上。
让她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崔国公夫人踉跄着扑到供案前,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佝偻。
她猛地伸手,狠狠推向那尊端坐莲台的观音像!
“哐当!”玉像碎落在地。
而观音像后,赫然藏着一方牌位,红底黑字。
楚氏婉茹之灵位!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那块冰冷的木牌抓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捏碎。
她死死盯着牌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不堪的声音,似泣似笑,似喃喃自语,又似质问: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该化成灰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的声音压抑,带着刻骨的怨毒与痛苦,“为什么还要霸着他的心?他每次心不静都来这里,他不是礼佛!他是来看你!他是在看你啊!”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把你的牌位藏在这里!藏在这日日焚香供奉的佛堂里!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眼底一片骇人的猩红。
那里面翻涌着恨意,愤怒,不解,怨怼,还有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种种极端情绪交织碰撞,将她端庄的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
佛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她的呜咽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她眼中的猩红缓缓褪去,狰狞的神色一点点收起,如同戴上了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
最终,又恢复成了那个外人眼中温婉娴静、心慈面善的国公夫人。
她的目光落在供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封书信,信封上是女儿娟秀熟悉的字迹。
一股暖意,微弱却真实,艰难地破开她心底的寒冰,缓缓流淌开来。
还好,还好她还有女儿。
而他,他至少还在乎他们的女儿。
只要有女儿在,这国公府,就还是“家”。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冰冷的牌位重新放回去,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尊新的观音像,端端正正摆回原位。
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质问,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