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陈冷书房。
陈冷,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容苍白清俊,透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阳光落在他侧脸,更显肌肤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温润,亮的惊人。
榻前小几的铜炉里燃着沉水香,气息沉静悠远,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陈祁正端坐于书案后,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晦暗。
陈泠对他这个祖父有敬爱,也有惧怕。
他身份敏感,从小被父母不喜,祖父却秉持公允,待他与其他孙辈一般无二。
甚至觉得他聪慧,在读书一道,愿意多提点他一些。
祖父的态度让他在陈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甚至在他身患恶疾之时,把他放在身边照料。
正因如此,他才怕。
怕哪天祖父放弃他,不要他了,他好不容易有的家,就这么散了。
就比如现在……
陈祁正的目光,穿过袅袅的沉香烟雾,定定地落在陈泠身上。
久居上位的气度,在无形中释放,不怒自威。
这让陈泠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惨白。
就在他要承受不住时,陈祁正收回目光。
陈泠定了定心神,轻声开口,声音因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祖父,那幅画……画的是何人?孙儿瞧着,这眉眼间的神韵,倒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他微微蹙眉,试图捕捉那丝若有若无的联想。
陈祁正眸心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几乎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声音沉稳:“哦?泠儿觉得熟悉?”
他并未直接回答画中人是谁,反而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目光却如探针般,细细打量着孙儿的神情。
陈泠垂下眼眸,并未察觉祖父眼底的探究,只当是寻常闲谈。
他苍白的脸上因回忆而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眼神也亮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倾慕:“孙儿也说不上具体像谁。只是觉得这画中人的气质,空灵澄澈,不似凡俗,倒让孙儿想起那位救了孙儿性命的……安姑娘。”
“安姑娘?” 陈祁正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但书案下交叉相握的双手,拇指悄然快转了两圈,”
“正是。” 提到这个名字,陈泠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温度,连虚弱的身体似乎也坐直了些,神情却是严肃,“祖父,孙儿的病,您请过多少名医御医,皆束手无策,断言……断言孙儿熬不过夏日。”
“是安姑娘,救了我,孙儿昏沉中,朦胧间,听到过她的声音,镇定而强大,只觉一股生机把他强行从深渊中拽了回来。” 他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安心的深深的感激,“若非安姑娘妙手回春,孙儿此刻……恐怕已是一具枯骨。”
陈祁正静静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泠儿是想……”
陈泠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祖父,一直以来,您为我的亲事忧心,孙儿以前不愿误人一生,如今孙儿好了……”
“与安家的亲事,还请祖父再斡旋一二。”
“安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用一生回报,我愿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忠贞不二,护她一生。”
他知道安家嫌弃他的身子,已经退了婚,如今他好了,带着诚意再去提亲,想必安家不会反对。
他相信他与安心乃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陈祁正耳朵听着陈泠的话,脑子里却想起镇北王的眼神与警告,只觉得天灵盖发麻。
恐惧在他胸中汹涌奔腾,他强自按捺,双手交握的更紧,手背上隐有青筋浮现。
“救命之恩,并非要搭上你的婚姻大事,祖父不会亏待她。”他顿了顿,“她生长在乡野,除了医术并无长处。”
“不,她……玉貌花容,此一点,就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陈泠第一次反驳他,让陈祁正一怔,正色道:“泠儿,祖父告诫过你,相比皮相更重要的是皮下之才。”
“色字头上一把刀,耽于美色就是自毁根基。”
“安姑娘……”
陈祁正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接着说:“泠儿,依照你的身份,才学,蟾宫折桂指日可待,而与你匹配的,必是身世,才情,品行,容貌俱佳的世家贵女。”
“祖父,我是外室子。”陈泠自嘲一笑,看着陈祁正,“无论您如何看重我,栽培我,以后我的成就如何,我的身份终不光彩。”
这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还有您说的世家贵女。”陈泠眼底闪过一丝讥讽,“我的嫡母,吏部侍郎的嫡长女如何?我的那些妹妹们,陈家之女,又如何?”
“您官拜太傅,位列三公,父亲,叔伯各个位列中枢,她们身世哪个不贵重?”
“京中谁人不知陈家女眷,德言容功堪称典范。”
“可是祖父,她们究竟如何,你真的知道吗?”
陈泠言及此,眼底染上一抹伤痛,“后宅手段不比朝堂厮杀那般血雨腥风,却比之更肮脏,更龌蹉,更恶毒,更无耻。”
说着说着陈泠身体开始发颤,脸色也更加苍白。
“泠儿!”
陈祁正忙过去扶他。
这是陈泠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不满,诉说不公,也是第二次反驳他。
陈泠闭上眼,缓了一会才好转。
等陈祁正重新坐定,陈泠问:“祖父,镇北王挑上了安姑娘是吗?”
陈泠虽强忍着,压低声音,却仍能听出不齿与鄙夷。
陈祁正不知如何回答他。
陈泠却以为猜中了,面带祈求:“祖父,求您救救安姑娘。”
说着就要下跪。
陈祁正忙拦住他,“泠儿这是作何?”
陈泠执意跪下,抬头,神色坚定:“祖父,泠儿从未求过您什么?至此一次,我想为自己求一回。”
陈祁正神色复杂,眼底的纠结,挣扎,嘴唇翕动几次,却不知如何开口,
许久才拧着眉问:“你当真喜欢她?真心喜欢?”
陈泠并未察觉祖父话语下潜藏的试探,苍白的脸上染上淡淡红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与坦荡:“安姑娘……她很好,不仅医术高明,人亦……亦十分特别,孙儿昏迷时,曾短暂清醒片刻,见她神色专注清冷,如空谷幽兰,醒来后,她言谈举止亦是不卑不亢,清雅从容,与寻常乡野女子……大不相同。”
他顿了顿,眼神真挚,“祖父,孙儿……很喜欢与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