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永远不要,轻视一个医生。”
云照歌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那轻柔沙哑的嗓音,此刻听来,却比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冰冷致命。
君夜离的身体僵住了。
不是因为那只依旧酸麻无力的手臂,而是因为那句话,以及说出这句话的女人。
怒火和杀意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他猛地转过头,左手闪电般抬起,就要再次扼住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的咽喉。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胜利的得意,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没有对他这个帝王的畏惧。
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戎马一生,登顶帝位,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
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现在,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女人。
这个他随时可以碾死的和亲公主,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剥夺了他一部分的掌控权。
“陛下,您中的,是天南星的毒。”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开始冷静地陈述。
“它不会致命,只会暂时阻断神经传导,让您的手臂在短时间内无法受控。”
她抬起手,轻轻指了指君夜离还在微微颤抖的右臂。
“两个时辰后,麻痹感会自行消退。但一天之内,您的右臂都会酸软乏力。”
“我劝您,最好不要尝试强行运功冲开它,否则经脉逆行,这条手臂,就真的废了。”
君夜离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刚才,确实动了强行冲开穴道的念头。
这个女人,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你以为,朕会信你?”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信任。
“信与不信,陛下两个时辰后便知。”
云照歌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臣妾若想杀您,用的就不会是天南星了。”
“比如,一钱见血封喉,足以让陛下在十个呼吸之内,血凝心停。”
“又或者,用附子、乌头炼制的毒药,注入陛下体内,引爆您体内的寒毒,让您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方法很多,但都不是臣妾想要的。”
她每说出一种毒药的名字,君夜离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这些都是记载于秘典中的剧毒,寻常太医别说使用,连听都未必听过。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你到底是谁?”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臣妾,是大夏的安和公主,也是陛下的云妃,也是…唯一能救您的人。”
云照歌说罢,做出了一个让君夜离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反手,用那只被他抓住的手,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搭在了他手腕上。
指尖相触,冰火两重。
君夜离的身体如同被冰封,而她的指尖却带着一丝温热。
“陛下脉象沉实而弦,看似洪大有力,实则如在冰上行走,内里寒气郁结,根深蒂固。”
云照歌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眉头微蹙。
“这寒毒,至少潜伏了十年以上。”
“起初只是手足冰冷,而后深入脏腑,如今已侵入骨髓。”
“每逢月圆之夜,或冬季严寒,寒毒发作,当有万蚁噬骨,如坠冰窟之痛,非身怀至阳内力强行压制不能缓解。”
“陛下,臣妾说得,可对?”
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君夜离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身中寒毒之事,是北临皇室最高机密。
除了他和太后,以及少数几位心腹太医,无人知晓。
而那些太医,耗费十年心血,也只能诊断出“体有寒疾”。
只能开一些温补的方子,治标不治本。
至于发作时的痛苦,更是只有他自己一人默默承受。
那种感觉,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眼前的女人,仅仅通过一次诊脉,就将他的病症,乃至发作时的感受,说得分毫不差。
她的医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君夜离攥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看着云照歌,眼中的杀意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
是猜忌,是审视,更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
“你……能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能。”
云照歌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她睁开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眼神坦然。
“但有难度。”
“陛下的寒毒已与自身内力融为一体,如同大树盘根,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要根治,无异于脱胎换骨,过程凶险无比,且需要大量世所罕见的天材地宝。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受打扰的环境。”
“最重要的一点,陛下可否会完全相信臣妾?”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当然,在彻底根治之前,臣妾有的是办法,让陛下在寒毒发作时,不再那么痛苦。”
君夜离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将云照歌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他是一个帝王,一个习惯了用权谋和铁腕来解决所有问题的帝王。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局。
这个女人,是毒药,也是解药。
她既是他最大的威胁,也可能是他唯一的生机。
杀了她,很简单。
可杀了她,他体内的寒毒,将再无根治的可能。
随着他年岁渐长,内力衰退,总有一天,他会被这寒毒活活折磨至死。
留下她,却无异于养虎为患。
一个能轻易废掉他一条手臂的女人,一个心机深沉到让他都感到心惊的女人。
留在身边,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一天,将毒针刺入他的心脏?
利弊在心中飞速权衡。
许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身为帝王,他可以容忍危险,只要这危险,能为他所用,能带来足够大的利益。
“朕,凭什么信你?”
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酷。
“就凭这个。”
云照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递到他面前。
“这是解药。服下它,您的手臂一刻钟内就能恢复如初。”
君夜离盯着那粒药丸,眼神锐利。
“朕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颗毒药?”
云照歌忽然笑了。
她拿起那粒药丸,掰开两半,将其中一半,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咽了下去。
然后,她将剩下的一半,递到君夜离的唇边。
“现在,陛下信了吗?”
她的动作,大胆而直接,甚至带着一丝挑逗的意味。
她的指尖,冰凉而柔软,若有若无地触碰着他的嘴唇。
君夜离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那双坦然无畏的眼睛。
最终,还是张开嘴,将那半粒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热的药力,顺着喉咙而下,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不过片刻,他那条原本酸麻无力的右臂,便传来一阵暖意,知觉和力量,正在恢复。
真的…是解药。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合作的细节了吗,陛下?”
云照歌收回手,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气氛,从刚才的暧昧与危险,再次回归到冰冷的谈判。
君夜离活动了一下已经恢复如初的右手。
他深深地看了云照歌一眼。
这个女人,总能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恰到好处地将他拉回来,让他跟着她的节奏走。
这种感觉,糟透了。
但也让他,愈发地感到兴奋。
“说出你的条件。”他冷冷道。
“第一,静心宫,是我的地盘。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不该出现的眼睛和耳朵。所有人,都必须由我亲自挑选。”
“朕允了”
“第二,我要查阅太医院所有的医典藏书,尤其是关于奇毒和蛊术的孤本。我还需要一个独立的药房,以及随时调用宫中药材的权力。”
“允”
“第三,我要知道关于大夏云家,以及当年所有参与陷害我母亲、将我推入深渊的仇人,他们现在的动向。”
云照歌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
“臣妾为陛下治病,陛下,则要为臣妾扫清复仇路上的一切障碍。”
“你的胃口,倒是不小。”君夜离冷笑一声。
“与陛下的性命和江山相比,臣妾这点要求,微不足道。”云照歌寸步不让。
“好,朕答应你。”
君夜离的回答,干脆利落。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漆黑、雕刻着麒麟图腾的令牌,扔给了她。
“这是朕的麒麟令。持此令,如朕亲临。宫中禁卫,内廷眼线,皆可为你所用。”
“福安会配合你,你需要的一切,他都会为你办妥。”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再一次逼近云照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朕给你权力,给你刀,让你去报仇。”
“但你也要记住,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也是朕的。”
“若你敢有二心,朕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你和你远在大夏的亲人,生不如死。”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是陛下~臣妾在大夏没有亲人,只有仇人。”
云照歌眯着眼,眸中全是冰冷。
“但是呢,臣妾可是很惜命的,陛下放心~”
说罢,云照歌的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缺的,就是这把刀。
有了这把刀,她复仇的棋局,才算真正开始。
君夜离最后看了她一眼,那复杂的眼神,似警告,似怀疑,又似野兽盯上了同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抬脚走向窗边。
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云照歌盯着被打开的窗户,蹙着眉。
好好的一个皇帝,不走正门,喜欢跳窗?
君夜离走后。
偌大的宫殿,重归寂静。
云照歌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沉重的麒麟令,嘴角微微勾起。
君夜离,即使你给了我一把刀,你也不会是那执刀人。
因为,我才是那个,操控棋盘的执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