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的门缓缓合上。
云照歌那股强撑起来的精神,也在殿门关闭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地消散了。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旦松懈,身体最真实的感受便如溃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扶着桌角,想往内室走去,但刚迈出一步,双腿便是一软。
“娘娘!”
离她最近的宫女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云照歌死死咬住下唇,嘴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还算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别声张。”
她深知,此刻的长乐宫,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
她若是此时出点状况,那些人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把春禾扶到偏殿床上,让小厨房送些温水和干净的布巾来。”
云照歌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但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抹暗红的血迹,正从云照歌月白色的裙摆下缓缓洇开。
像一朵在雪地里绝望绽放的红梅。
云照歌感觉到那股被她用银针强行压下去的坠痛感,再次袭来。
小腹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地拉扯她。
那股热流,也不受控制地向下蔓延。
“血…流血了!娘娘流血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小栗子看着那抹红色越扩越大。
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殿内的宫女们更是乱作一团,惊呼声和哭声响彻内室。
“闭嘴!”
混乱之中,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云照歌被扶到了床榻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也沁满了冷汗。
大殿内顷刻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着,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传出长乐宫,”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知道自己的后果。”
所有宫人心中一凛,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一个个都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云照歌的目光最后落在小栗子身上。
“小栗子,”她唤道。
“奴才在!”
小栗子连忙来到她面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从长乐宫的偏门出去,把刘远志和张宇找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痛感阵阵袭来,让云照歌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记住,让他们也从偏门进,要快…”
“是!是!奴才这就去!”
小栗子得了吩咐,便如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云照歌的身子一软,意识开始有些涣散。
“娘娘!”
宫女们惊呼着。
然而,即便在这种时刻,云照歌依旧没有忘记另一个人。
她强撑着一丝清明,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一旁的一个稳重些的嬷嬷吩咐道。
“去…守着春禾…”
话音未落,她便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
小栗子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宫道上狂奔。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
刚绕过一个拐角,就与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腰!”
“小栗子公公?您这着急忙慌的,是发什么事了?”
小栗子定睛一看。
来人正是背着药箱,同样行色匆匆的刘远志和张宇。
先前云照歌的人带去的那句“一刻钟不到就别出现了”的口谕传到太医院。
二人被吓得浑身冒汗,哪里还敢有片刻耽搁。
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便跟着长乐宫的宫人,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这不,转角就碰到了正要去找他们的小栗子。
小栗子见到二人,也顾不上解释,抓住两人的袖子就往回跑。
“别问了!快!跟我来!走偏门!”
二人被他拉了一个踉跄。
但看到他这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当他们从偏门被拉进内殿,闻到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血腥味,以及看到床榻上不省人事,裙摆被鲜血染红的云照歌时。
行医半生的他们,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了下去。
两人飞快对视了一眼。
我们今天还能活着回家吗?
“娘娘方才动了怒…见红了,然后就…”
一旁的宫女见太医到了便立马凑上前带着哭腔解释道。
“快!快让微臣把脉!”
刘远志是专为云照歌调理身体的,此刻见状,心都沉到了谷底。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就在他准备为云照歌诊脉的瞬间,榻上本已昏迷的云照歌,缓缓睁开了一条眼缝。
她的嘴唇翕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张宇……”
“微臣在!”张宇心头一紧。
云照歌的目光费力地转向偏殿的方向,声音沙哑。
“去…看春禾。”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都什么时候了!
皇后娘娘您自己都血流不止,孩子也危在旦夕。
您居然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宫女?!
“娘娘!不可啊!”
刘远志急得跪下,声音都变了调。
“您的凤体是万金之躯,要以龙嗣为重啊娘娘!”
“这个时候,我和张太医得携手合作,分秒必争,万万耽搁不得!”
然而,云照歌只是看着张宇,又重复了一遍。
“去。”
那一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张宇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
他知道皇后的脾性,立刻躬身领命,提着药箱快步走向偏殿。
刘远志看着固执的皇后,急得满头是汗,却也无可奈何。
他颤抖着手,为云照歌搭上脉枕,三指按下,屏息凝神地诊断起来。
滑而急,浮而无根。
这是典型的肝气郁结,气血逆行导致的胎漏。
甚至可能有堕胎之兆。
而且看这出血量和血液的颜色,分明是胎元大损,根本不可能保得住的。
刘远志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几乎已经准备好叩首请罪。
可就在他绝望之际,指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脉动。
在那一片混乱的脉象之下,竟然还藏着胎动。
这…这怎么可能?!
刘远志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以为是自己情急之下判断失误,又凝神细细探去。
没错!
确实还在跳动!
来不及多想。
他从药箱中飞速取出银针包。
手腕翻飞,一连数针精准地刺入了云照歌腹部的关元、气海等几个大穴。
施展出了他压箱底的固元十三针。
随着银针的刺入,几息间,云照歌身下的血流也渐渐止住了。
刘远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马开了方子让宫人去抓药。
做完一切,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大。
这不合常理。
按照方才的出血量,说明是在大喜大怒的情况下。
然,气血暴冲之下,龙胎早就该…
他看向气息已经平稳下来,但闭着双眼的云照歌,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在奇怪,为何本宫还能保住这一胎?”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不知何时,云照歌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平静地看着他。
刘远志大惊,连忙跪下。
“微臣不敢妄议娘娘,只是…只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臣行医数年,从未见过此种情况。”
云照歌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露出的手腕上,那里,还有一个细小的针孔,此刻正微微泛红。
“在你们来之前,”她淡淡地说道。
“本宫用银针,以《逆气三行》的手法,刺了自己的内关穴。”
“内关穴?!《逆气三行》?!”
刘远志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写满了惊骇。
内关穴乃手厥《逆气三行》是失传已久的医术。
其原理是以特殊的运针手法,强行逆转气机。
固守心脉,再以心脉之力强锁周身血脉一瞬,从而为腹中胎儿争得一线生机。
这等针法,无异于在悬崖之上走钢丝。
施针者必须对人体经络了如指掌,内力更是要控制得精妙入微。
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会一尸两命。
刘远志骇然地看着眼前的云照歌。
她不仅知道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针法,更敢在那种危急关头,对自己施针。
这是何等的胆魄和医术。
这一刻,刘远志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娇弱的皇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事实上,却是一位远在自己之上的杏林高手。
就在这时,张宇也从偏殿走了出来,躬身回禀。
“启禀娘娘,春禾姑娘的伤势微臣已经看过了。脸上是皮外伤,看着吓人,但并未伤及筋骨。”
“身上有一些淤青,对方下手虽重,好在没伤及要害脏腑。”
“微臣已经为她开了活血化瘀,调理内息的方子,只要好生将养,月余便可痊愈,不会留下病根。”
听完张宇的话,云照歌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精神一松,一股难以抵抗的疲惫感涌来,她闭上眼,再次昏沉了过去。
这次,是真的需要休息了。
此时的宫道上,
福安那变了调的叫喊声,由远及近。
“陛下!陛下您慢点!”
“哎哟喂我的老天爷啊!陛下,等等老奴啊!”
“老奴的鞋……鞋跑掉一只啊!!”
话音未落,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君夜离。
他发冠歪斜,几缕墨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龙袍,此刻满是褶皱,甚至沾染了大片的墨迹。
跟在他身后的,是只穿了一只靴子,另一只脚只着白袜,跑得狼狈不堪的福安。
原来,是长乐宫内一名新来的小宫女。
她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在云照歌下达封口令之后,越想越怕,生怕皇后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被灭口。
就在混乱中偷偷跑了出去,恰好撞上了福安。
福安见她神情异样,便将她扣了下来。
小宫女见状,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这不扣不知道,一扣真的吓一跳。
当听到宫女说的那些话时,福安人都傻了。
连忙手脚并爬地去找正在御书房批奏折的君夜离。
这才有了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君夜离一脚踹开长乐宫内殿大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殿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尽数涌进他的鼻腔,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云照歌。
她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若不是胸口还有着微弱的起伏,他几乎以为……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参见陛下!”刘远志和张宇吓得立刻跪下。
君夜离一步步走到床边,他的脚步很重,像是拖着千钧枷锁。
他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云照歌的脸,手却在半空中抖得不成样子,迟迟不敢落下。
“她…怎么样?”
他的声音沙哑不已,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脆弱。
刘远志垂首回应道:“陛下放心,娘娘吉人天相,没有大碍,腹中胎儿也没事。”
“微臣已经拟好了方子,调养几日便好。”
听到她无事,君夜离紧绷的身体这才松了下来。
他抬手一挥,让所有人退了下去。
君夜离在床边缓缓坐下,握住了云照歌冰凉的手。
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掌心传来的那份冰冷,让他心如刀绞,连带着肩膀都控制不住的颤抖。
那份恐惧和后怕都快要将他淹没了。
他不敢想象。
如果福安没有拦住那个小宫女,如果刘远志的医术再差一点…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足以让他发疯。
窗外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枯叶在风里打着旋儿。
簌簌声轻得像怕惊扰了屋内的静谧。
窗棂缝里漏进的冷风,刚触到案头燃着的熏香,便被那暖糯的烟气缠了去,化作缕缕柔丝。
君夜离执着云照歌的手,指腹细细描摹她掌心的纹路,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
然后俯身,唇瓣虔诚地覆上那片微凉。
一次又一次,温热的气息顺着掌纹漫开,将她手心那抹刺骨的凉一点点捂热
直到那抹温润的暖意透过指尖,悄悄漫进君夜离的心底。
这一刻,九五之尊的威严尽数褪去。
主宰天下的帝王,也只不过是一个守着心尖人,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凡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