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北临皇城朱雀门外,十里长街,旌旗猎猎。
仪仗庄严。
百姓们被禁军拦在街道两侧,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争相目睹那来自遥远北狄的和亲使团。
悠扬的号角声自远方传来。
一队人马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为首的是一队身着皮甲,气势彪悍的北狄骑兵。
他们身形高大,面容饱经风霜,眼神锐利如鹰,与皇城内安逸的禁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队伍中央,是一辆由几匹神骏白马拉着的装饰华丽的马车。
车厢的窗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了一角。
一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着这座繁华鼎盛的南方皇都。
“亭州,你看!”
车内传出女子清脆活泼的声音。
“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诶,方方正正的,像个豆腐块。”
马车旁,一名身穿玄色铠甲的年轻将军闻言,目不斜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公主,注意言辞。”
这位将军,便是此次护送公主和亲的北狄大将,贺亭州。
他面容俊朗,轮廓分明。
一双黑眸沉静如水,紧握着腰间长刀的手,虎口处布满了厚厚的茧。
车内的女子,自然就是这次和亲的主角,北狄最受宠的小公主,拓拔可心。
“知道了知道了。”
拓拔可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放下了窗帘,嘴里小声嘀咕。
“真无趣。”
贺亭州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多言。
他的职责是护送公主安全抵达,而非管教公主的言行。
队伍行至宫门前停下。
皇城里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此,引着使团众人穿过层层宫阙,最终抵达了举行接风宴的太和殿。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歌舞升平。
君夜离高坐于龙椅之上,神情淡漠,目光沉静地看着殿下缓缓走入的一行人。
在他的左下方,太后端坐于凤座,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而在右侧稍远一些的位置,云照歌也位列其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安静地坐在那里。
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如同最敏锐的猎手,精准地锁定了走进殿中的那两个人。
北狄公主,拓拔可心。
以及她身边的那位将军,贺亭州。
拓拔可心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北狄服饰,衬得她肌肤胜雪,五官明艳动人。
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扭捏,步履轻快,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她身旁的贺亭州则沉默得多。
他步伐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龙椅之上的君夜离身上,随即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北狄使臣,参见北临皇帝陛下!”
为首的使臣跪地行礼。
拓拔可心也跟着行了一个北狄的抚胸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武人才有的飒爽。
“北狄拓拔可心,见过皇帝陛下。”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全无半分女儿家的娇羞。
“平身。”
君夜离抬了抬手,声音听不出情绪。
“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座。”
宴席开始。
丝竹管乐之声再次响起,舞女们旋动着轻盈的舞姿。
臣子们互相敬酒,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拓拔可心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
她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眼前的菜肴,便觉得索然无味,一双眼睛依旧在殿内四处逡巡。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云照歌的身上。
没办法,在这一众争奇斗艳、花枝招展的宫宴之中,云照歌那身素净的打扮,实在太过显眼。
“喂!”
拓拔可心直接开口。
“听说皇帝陛下身边有一位极受宠爱的妃子,不知是哪一位?”
她这个问题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云照歌。
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看好戏的笑容。
她就是要看到这一幕。
让这个新来的北狄公主,去冲撞那个碍眼的女人。
云照歌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没有听见这句问话。
君夜离的眉头微地一蹙。
他正要开口,却听云照歌用一种平淡无比的声音,自己回答了。
“我便是。”
她抬起眼,迎向拓拔可心的目光。
拓拔可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
“你就是云照歌?”
她语气直白。
“我还以为能把北临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会是个什么样的绝色。”
“原来…也就一般嘛。”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还没我身边的侍女有精神呢。”
“你们南方的女人,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要倒?”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放肆!”
一名朝臣立刻站出来呵斥。
“公主殿下,此乃北临后宫之事,岂容你随意置喙!”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拓拔可心毫无惧色地反驳,甚至还挺了挺胸膛。
“我看她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我们北狄的女人,各个都能骑马射箭,弯弓逐鹰!”
君夜离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降了几分。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前一刻,云照歌却忽然笑了。
她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来,对着拓拔可心微微一笑。
“公主殿下说的是。”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我们南方的女子的确不比北狄女子康健,力量也多有不如。”
众人皆是一愣。
没想到云照歌非但不反驳,反而直接承认了。
就连拓拔可心自己,也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些错愕。
云照歌看着她,笑容意味深长。
“不过,力量有很多种。”
她的话锋一转。
“有些力量,用来开疆拓土,弯弓射雕,是为勇。”
她的目光扫过贺亭州,对方眼神微动。
“而有些力量,不用一兵一卒,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是为谋。”
她的目光最终回到了拓拔可心身上。
“不知公主殿下觉得,勇与谋,哪一个,更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化解了自身的窘境,又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拓拔可心被问住了。
她自小在草原长大,信奉的是强者的力量,从没想过这样复杂的问题。
她蹙着秀眉,认真地思索起来,竟忘了自己最初的挑衅。
“自然是…是勇!”
她想了半天,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再多的计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不堪一击!”
“是吗?”
云照歌轻笑一声。
“那不知公主可曾听过,围魏救赵,田忌赛马?”
拓拔可心茫然地摇了摇头。
“有机会,我可以讲给公主听听。”
云照歌说完,便不再多言,对着她微微颔首,重新坐了下来。
那份从容与淡定,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智慧,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力量。
拓拔可心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觉得这个“纸糊的”女人…好像还不错?
“公主。”
一旁的贺亭州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
“不可在殿前失仪。”
拓拔可心这才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虽然嘴上不服,却没有再继续纠缠。
她只是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云照歌。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没想到云照歌如此牙尖嘴利,竟能轻松化解。
宴席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中继续。
宴席结束后,君夜离派人将北狄使团送至驿馆安歇。
深夜,长乐宫。
君夜离处理完政务,便来到了这里。
云照歌正在灯下擦拭着一套银针,见到他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你看那个拓拔可心,如何?”
君夜离坐在她身边,沉声问道。
“一片没经过雕琢的璞玉。”
云照歌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心思单纯,性格直率,喜怒皆形于色。想来是被保护得很好。”
“不错。”
君夜离点了点头,认可她的看法。
“朕也觉得她不似作伪,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是一枚最好用的棋子。”
“太后今日,便是想用她来给你一个下马威。”
“她的确是好用的刀。”
云照歌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可惜,刀太直,容易被看透,也容易被折断。真正麻烦的,是握刀的人。”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
“那个贺亭州呢?”
“更不简单。”
君夜离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是北狄战神贺骁的义子,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是北狄新生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一个。”
“鹰一传回的密报里说,此人行事狠辣,心思缜密,几乎从无败绩。这样一员猛将,却只为护送一个和亲公主而来…”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一个天真直率的公主,一个深不可测的将军。
感觉绝非是单纯的和亲那么简单。
“看来,我们得做好准备了。”
君夜离沉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云照歌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不过,我倒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或许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哦?”
君夜离有些意外。
“她的眼睛很干净。”
云照歌说。
“一个眼睛那么干净的人,就算脾气骄纵了些,本性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拓拔可心,和这深宫里口蜜腹剑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