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白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冰，瞬间驱散了画室里所有氤氲升温的暖昧，只留下丝丝缕缕沁人的寒意和未解的疑虑。
“母亲”。
那个词像魔咒，轻易就能将他从她身边拉回那个冰冷、遥远、充满规则与压力的世界。
林小夕独自站在空旷的画室里，对着画板上那些因他而生机勃勃的线稿，心里却空落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炭笔的痕迹，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运动后的微热体温。
她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个精致的“浮云记”纸袋。他甚至在那样匆忙离开的情况下，还记得叮嘱她吃蛋糕。
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心，与他接电话时瞬间冷峻的侧脸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让她无所适从。
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画笔再也无法专注地落在纸上，眼前总是晃过他最后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苏晓琪回来后兴奋地追问“模特体验”如何，她也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句，完全没了之前的雀跃。
直到傍晚时分，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新微信。
发信人：顾夜白。
小夕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秒速点开。
【晚上七点，洲际酒店宴会厅，团队庆功宴。我来接你？】
公事公办的语气，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符号。仿佛下午那个在她画室里挥洒汗水、眼神温柔配合她所有要求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小夕盯着那行字，指尖微微发凉。他母亲那通电话之后，她以为今晚的约定或许会取消。但他还是照常发出了邀请。
去吗？
以一个什么身份去？一个临时拉来充数的插画师合作伙伴？还是……？
她想起苏晓琪之前的怂恿——“以女友身份出席！宣示主权！”
脸颊又开始发烫。她深吸一口气，犹豫了半晌，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不用接，我自己过去就好。需要穿正式点吗？】
她选择了一个看似最实际的问题，回避了那个最核心的身份确认。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下一秒，他的回复就过来了。
【嗯，正式些。七点，酒店门口见。】
他甚至没有坚持来接她，只是精准地确定了时间和地点。
小夕放下手机，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感更深了。她甩甩头，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打开衣柜，开始在一堆休闲服和连衣裙里翻找所谓“正式些”的衣服。
最终，她挑了一条浅粉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领口点缀着细小的珍珠。这是她为了上次慈善晚会咬牙买的，没想到这么快又派上了用场。
晚上六点五十分，林小夕站在洲际酒店辉煌的灯光下，有些局促地捏着手包带子。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她有些不习惯。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顾夜白走了下来。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领带是沉稳的暗蓝色，恢复了平日里那个矜贵疏离、掌控一切的顾总模样。下午画室里那个穿着针织衫、额角带汗的“模特”仿佛被彻底封印。
他看到小夕，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亮光，随即恢复平静。
“很准时。”他走到她面前，声音平稳。
“嗯……”小夕小声应着，不太敢直视他此刻过于正式和锐利的形象，“我们进去吗？”
顾夜白却没有立刻动，他的视线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和因为紧张而轻抿的嘴唇上，忽然微微倾身，靠近她。
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须后水味道袭来，小夕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极轻地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绕过她的耳侧，似乎只是极其自然地帮她理了一下其实并不存在凌乱的发丝，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紧张。”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跟着我就好。”
这个短暂而突如其来的靠近，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瞬间奇异地抚平了小夕心底大半的不安和忐忑。
她抬起眼，撞进他深沉的眸子里，那里面的情绪依旧难以看透，却似乎比微信上的文字要温暖得多。
她轻轻点了点头。
顾夜白极其自然地曲起手臂，示意她挽住。
小夕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挽住了他的臂弯。隔着一层昂贵的西装面料，依然能感受到他手臂坚实的力量和体温。
他带着她，迈步走入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庆功宴的规模比小夕想象的要大。整个宴会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来的除了顾夜白核心创业团队的成员，还有许多看起来便是商界精英的人物和投资方。
顾夜白一出现，立刻成为了全场焦点。不断有人上前与他打招呼、敬酒，言辞间充满了恭贺与赞赏。
小夕挽着他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在面对这些人时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种沉稳、自信、甚至略带压迫感的气场。他与他们谈笑风生，应对自如，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每一个眼神都掌控着节奏。
这完全是另一个她所不熟悉的世界，另一个她所不熟悉的顾夜白。
她像一株依附着他的藤蔓，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逃离。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击垮时，她感觉到挽着的手臂微微一动。
顾夜白正在与一位投资人说话，目光并未看她，但他原本自然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无比自然地、轻轻地覆上了她挽在他臂弯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只是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在喧闹的宴会厅里甚至无人注意。
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小夕所有的不安和壁垒。
他并没有忽略她。
他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适，并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无声地告诉她：我在。
小夕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他依旧侧着脸与旁人交谈，下颌线冷硬，表情专注，仿佛那个在桌下紧紧握住她手的动作根本不是他做的。
但他的拇指，却极其轻柔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像安抚，又像是……标记。
接下来的时间，小夕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误入此地的局外人，而是有了一个坚实的锚点。
她开始有机会仔细观察他。
她看到他团队里的年轻成员兴奋地来敬酒，他虽依旧话不多，但会抬手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一句“辛苦了，做得很好”，眼神里是难得的温和与肯定。
她看到有侍者端着酒水路过，他会极其自然地先为她取一杯果汁，再为自己拿一杯香槟，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她甚至看到，当某位投资方带来的女伴试图将话题引到她身上，带着探究的笑意问“顾总，这位漂亮的小姐是……？”时，他并没有用“朋友”或“合作伙伴”这类模糊的词语搪塞。
他只是微微侧身，将她更自然地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然后用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
“林小夕。”
他没有加上任何前缀，只是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切，就足以说明她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而那眼神里的维护，让那位女伴识趣地笑了笑，不再多问。
这不是苏晓琪想象中的那种高调“官宣”，却更像一种更深层、更郑重的承认。
宴会的氛围逐渐推向高潮。主持人邀请顾夜白上台做简短的致辞。
他松开了她的手，低声对她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夕点头，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走上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目光扫过全场，沉稳有力地说着感谢团队、展望未来的话语。光芒万丈，万众瞩目。
小夕站在台下的人群里，仰头望着他，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骄傲、悸动和些许恍惚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这样的他，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
可就是这颗星辰，不久之前还在她的画室里，为她演绎着奔跑和跳跃。
致辞结束，台下掌声雷动。顾夜白微微颔首，走下台，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她，然后径直朝她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跟随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因为刚才的演讲，他的气息略显急促，眼神却格外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
他微微俯下身，靠得极近，修长的手指伸向她脸颊一侧的发丝。
小夕整个人都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她能感觉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空气和无数道聚焦的目光。
他要干什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从她发梢拈下一片极其细微的、不知道何时沾上的、彩色的纸屑碎片——大概是刚才台上喷洒庆祝彩带时飘落的。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帮她拂去一点尘埃。
然后，他直起身，指尖捻着那片微不足道的彩纸屑，看着她瞬间爆红的脸颊和震惊得圆睁的双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沾到东西了。”
周围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和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那个过于亲昵的、超越安全距离的动作，和他此刻看着她时，那与方才台上判若两人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眼神。
这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小夕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脸颊烫得能烙饼。
顾夜白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反应浑然不觉，他只是将那点纸屑随手放入侍者经过的托盘里，然后再次极其自然地向她伸出手。
“走吧，送你回去。”
小夕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把手放入他的掌心。他温热的手指立刻收拢，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握住，牵着她，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坦然自若地向宴会厅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