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创意市集举办的日子。
天空依旧阴沉着脸，细雨时断时续，将校园染成一片湿漉漉的灰绿色。本该热闹喧嚣的林荫道上，因为这场不合时宜的雨，人流比预期稀疏了不少，只有各色彩虹伞在雨中移动，像是顽强生长的蘑菇。
林小夕和苏晓琪的摊位支在一条相对干燥的廊檐下。桌子上铺着素雅的棉麻桌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精心绘制的明信片、手工手账本、小巧的丙烯画，还有她们熬了几夜做出来的羊毛毡小玩偶。每一件作品都倾注了心血，色彩明媚，构图精巧，与周围灰蒙蒙的世界格格不入。
苏晓琪努力地吆喝着，向来往被雨困住的学生们展示作品。而林小夕，则像是被抽走了魂灵的木偶，安静地坐在摊位后的小凳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帘。
她身上套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牛仔外套，衬得她越发瘦小单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也因为紧张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一夜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上演着挂断电话那一刻他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震惊，愤怒，痛苦，或是……彻底放弃的冷漠。
每一个猜想都让她心如刀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或许是为了逃避空无一人的公寓，或许是想用喧嚣麻痹自己，又或许……在心底最深处，还藏着一丝卑微到不敢承认的期待。
期待他会记得。期待他会来。
可是，他真的会来吗？在她说了那样决绝的话，挂断电话，甚至拉黑他之后？
雨水敲打着廊檐，发出单调的声响，如同她内心不断滋长的绝望倒计时。
“小夕，你看这个配色放这里好不好？”苏晓琪拿起一个羊毛毡小熊问她。
林小夕猛地回过神，眼神慌乱地聚焦，勉强笑了笑：“……好啊，挺好的。”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摊位上。目光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飘向道路的尽头，每一次看到相似的身影，心脏都会漏跳一拍，随即又因认错人而沉沉落下。
期待和恐惧，像两条毒蛇，反复噬咬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时间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缓慢流淌。摊位的生意不算好，偶尔有零星的顾客驻足，买走一两张明信片。苏晓琪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暗暗叹了口气，不再打扰她。
雨，似乎又下得大了一些。冷风裹挟着雨丝吹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林小夕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鼻尖却忽然萦绕上一丝极其熟悉的、清冽中带着淡淡烟草的气息。
是……他常用的那款男士沐浴露的味道。还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她送他的那款冷杉香薰的味道。
这件外套……是昨天慌乱间从公寓衣柜里随手拿的。现在她才猛然惊觉，这是他的外套。上次他去她公寓小住时落下的，她洗好后一直忘了还给他。
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霸道地将她包裹，仿佛一个无声的、温暖的拥抱。
这个发现让她的鼻腔瞬间酸涩得厉害，眼前泛起一片模糊的水汽。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晓琪看到自己的失态。
就在这时，摊位前的光线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中，停在了她们的摊位前。
苏晓琪热情的声音响起：“同学，随便看看……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带上了一丝惊讶和不知所措。
林小夕的心脏猛地一缩，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
雨丝如织，灰蒙蒙的天空下，顾夜白就站在那里。
他没有打伞。
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了他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深刻立体的脸部线条不断滚落，划过下颌，没入早已湿透的衬衫衣领。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而略显消瘦的胸膛轮廓。
他就那样站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塑。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红血丝和深可见骨的疲惫，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颓废和……脆弱。
唯有那双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黑得发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有痛苦，有悔恨，有小心翼翼，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更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远去。林小夕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站在雨中的身影，和他那双盛满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痛苦……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猛地站起身，小腿撞到身后的凳子发出声响也浑然不觉。
四目相对，隔着细细的雨帘。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晓琪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空间留给他们。
顾夜白看着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滚动的痕迹滑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压抑的低咳打断，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那只好看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也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手背上那道结痂的伤痕在湿冷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姿势。
“小夕……”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嘶哑，破碎，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冰冷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固执地不肯眨眼，只是死死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他在无边暴风雨中唯一能看到的浮木。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哽咽，那高高在上的骄傲和冷漠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忏悔和哀求。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更不该……让你感到害怕和不安……”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雨水立刻将他站的地方浸染得更深。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却依旧固执地伸着手，看着她。
“我和叶琳……没有任何关系。昨天在商场，是我母亲以不再干涉为条件，逼我去见她一面，只谈一个合作项目……是我蠢，是我自以为能暂时应付过去，却没想到会被你看到，让你误会……”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剖白着，将所有的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语气急切而慌乱，生怕慢了一秒，她就会再次消失。
“那些危险……那些麻烦……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去，我家族的那些龌龊事……是我没有处理好，牵连了你……是我该死……”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自责。
“小夕……”他看着她，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混蛋……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让你害怕了……”
“我不敢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求你……别不要我……”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沉重和绝望，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他整个人就会立刻碎掉。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能处理好所有事……我能给你安全感……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他站在冰冷的雨里，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条被抛弃的大型犬，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将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只为了，求她别走。
林小夕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哭和想要不管不顾冲进雨里抱住他的冲动。
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又咸又涩。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湿透的衣衫，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底那近乎破碎的祈求……
所有筑起的心墙，所有自我说服的理由，所有关于“为他好”的决定，在这一刻，被他这场不顾一切的、雨中的忏悔，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