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东京郊外安仁村。
夜雨淅沥,敲打着村塾简陋书斋的窗棂。
油灯如豆,在风中摇曳,将满室书影拉扯得忽长忽短。
陡然间,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落地时连积水都未曾惊动半分。
但见来人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虽有些怪异,行步却灵动似飞仙。
正是江湖上人称鼓上蚤的时迁。
他本是高唐州人氏,以偷盗为业,甚至干些偷坟掘墓的勾当,仗着一身穿墙过户的绝技混迹江湖。
今夜原只想潜入这间看似不起眼的村塾,寻些值钱物件,贴补一下日渐干瘪的钱囊。
他如同狸猫般在黑暗中潜行,绕过正堂,摸向看似是书房的内间。
屋内陈设简单,并无多少金银之气,时迁不禁有些失望。
正欲退去,目光却被案头一幅墨迹未干的绢帛吸引。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他凑近细看,虽大多文字深奥难懂,但那股磅礴气势竟透过字迹直扑而来。
让他这不通文墨的贼人,也隐隐感到一种震撼。
“这位先生,怕是有真大学问的……”
时迁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忘了自己此行目的。
正凝神间,忽听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时迁反应极快,身形一缩,如同真正的跳蚤般轻盈地跃上房梁,隐入阴影。
进来的是个青衣文士,面容清癯,袍袖间带着秋雨的湿意。
他看似寻常,目光却在扫过书案时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整理起书卷。
文士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如玉:“今夜既逢客至,不如讲一段淮阴侯的故事。”
他也不点破,自顾自讲述起来:“那韩信年少时,曾受胯下之辱。市井皆笑其怯,谁知他胸怀韬略,忍一时之辱,终成一代兵仙,助高祖定鼎天下……”
文士讲得生动,将韩信从落魄到封侯的历程娓娓道来。
梁上的时迁不知不觉听入了迷。
想到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行这鼠窃狗偷之事,受尽世人白眼,与那未发迹时的韩信何其相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文士讲完故事,并未呼喝捉贼,反而抬头望向梁间阴影,温言问道:“梁上君子,听了这许久,想必也是性情中人。观足下身形灵巧,非常人也。既有这等天赋,何不用于正道?”
这番话,不带半分鄙夷,反而充满了真诚的期许。
时迁浑身一颤,知踪迹已露。
若在往日,他早该逃之夭夭,可今夜不知为何,竟从梁上一跃而下,伏地痛哭。
“先生!我时迁…文不能识文断字,武不能上阵杀敌!就只会这点飞檐走壁的勾当!在旁人眼里,我就是个下三滥的贼!可这身见不得光的下贱本事,却是我在这吃人的乱世里,唯一能抓住的活命稻草啊!”
文士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时迁情绪稍平,才笑着递过一杯热茶:“秋夜寒凉,喝杯茶驱驱寒吧。”
书斋内,一灯如豆,两人对坐,恍如挚友。
文士目光灼灼,看着时迁:“当今天下,浑浊不堪,却有一处清明之地,名曰梁山泊。其寨主王伦,求贤若渴,不论出身,只问本心。似你这等身怀绝技的英才,正该去那里,凭真本事博个封妻荫子,方不负此生!”
时迁苦笑,连连摆手:“先生莫要说笑。梁山泊上都是闻名天下的好汉,快意恩仇,光明磊落。怎会容得下我这样一个…只会偷鸡摸狗的小偷?”
文士捻须一笑,成竹在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且去那东京城内,小王都太尉府上,将他那镇府的雁翎圈金甲取来。以此为晋身之礼,何愁梁山不纳?”
此计既展其能,又全其志!
时迁眼神骤然一亮,却又迟疑:“那太尉府守卫森严……”
文士意味深长:“所以才要你去。记住,得手之后,不妨留个名号。”
时迁豁然开朗,当即抱拳行礼:“先生指点迷津,恩同再造!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山野村夫,闻焕章。”
时迁疑惑:“先生有如此大才,为何不随我同去梁山,一展抱负?”
闻焕章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淡然一笑:“我尚需在此,静观风云,等一场东风。”
……
数日后,东京城内,小王都太尉府邸。
时迁悄无声息地在府外高树之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守卫换岗的规律。
待子时交班,守卫最为松懈之际。
他用油纸仔细包住鞋底,确保落地无声,轻而易举翻过高墙。
途经犬舍时,时迁抛出一把特制的肉糜。
那护院犬嗅了嗅,竟摇着尾巴吞吃起来,再不吠叫。
他如履平地般绕过几处明哨暗卡,身形紧贴廊柱阴影,利用花木假山巧妙掩饰行踪。
寝殿内,那副传说中的赛唐猊金甲果然悬挂在架子上。
旁边竟还有一柄宝刀,刀鞘上刻着【杨】字。
“天助我也!”
时迁心头一喜,毫不贪多,手法娴熟地取下两件宝物。
得手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迁】字的木牌,轻轻放在案上。
次日,京城震动!
小王都太尉府镇府之宝失窃,还被人留下名号挑衅!
万贯悬赏的告示贴满汴梁大街小巷。
而此刻的梁山聚义厅,同样一片震动。
时迁风尘仆仆地跪在厅中,将宝甲与宝刀高高举起,双手奉于刘备面前。
“此乃赛唐猊金甲,此乃杨制使的祖传宝刀。今日物归原主,便是我时迁的投名状!”
刘备又惊又喜,亲自上前扶起时迁,由衷赞叹。
“今日我梁山得此鼓上蚤,如虎生翼也!”
时迁心中仍有些忐忑,偷眼打量厅内其他好汉神色。
就在这时,杨志与徐宁闻讯急匆匆赶来。
杨志一眼看到那柄失而复得的祖传宝刀,虎目含泪。
徐宁更是激动地抚摸着雁翎圈金甲,双手都在颤抖。
“恩公在上!请受杨志(徐宁)一拜!”
两人对视一眼,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时迁纳头便拜!
时迁懵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位一看便英雄了得的头领,竟会对自己这小小毛贼行此大礼!
时迁慌忙去扶:“两位哥哥快请起!折煞小弟了!”
杨志与徐宁却执意拜完,起身后一左一右拉着时迁,当众宣告。
“从今往后,在梁山,你时迁便是我们二人的亲兄弟!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时迁愣在原地,看着看着周围好汉们善意的笑容,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处不看出身,只重才能的地方。
满厅好汉欢声雷动,时迁被正式任命为梁山总探声息头领。
当他抚摸着崭新的头领制服时,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汉子,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时迁,终于不再是人人喊打的鼓上蚤,而是梁山泊堂堂正正的时迁头领!
事后,安仁村,村塾。
但见一封言辞恳切,由刘备代笔的信送至闻焕章手中,信中写道。
“闻先生指点之恩,时迁头领及梁山上下,没齿难忘。山寨虚位,静待先生驾临。”
闻焕章展信阅罢,欣慰一笑。
他取笔蘸墨,在信笺背面缓缓写下八个苍劲大字。
“一子已落,东风将至。”
窗外,秋雨初歇,一轮新月破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