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外,长亭古道,杨柳依依。
刘备于草堂前与许贯忠惜别,正欲启程返回梁山。
他执手相嘱,语意恳切:“贤弟,登州之事,待我回山稍作安排,便依计而行。”
许贯忠因老母在堂,不能远随,只得拱手应道:“贯忠在此,但有所需,必不负所托。”
就在众人即将转身之际,许贯忠忽从身后轻轻牵出一名樵夫打扮的汉子。
只见那人草帽遮去大半面容,粗布衣衫沾着草屑,目光躲闪,似不敢与人对视。
许贯忠声音平和,将那樵夫推至人前:诸位兄弟,这位便是神医安道全,安先生。”
那汉子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难掩文气的脸庞,眼中犹带惊惶。
他向着刘备等人躬身一礼,嗓音沙哑:“在…在下安道全,见过王头领,诸位好汉。”
“安神医?”
刘备与众人都是一怔,目光中透着疑惑。
久闻安道全医术通神,素有当世华佗之名,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安道全迎着众人目光,满腹辛酸一时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颓然垂首。
许贯忠见状,代为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皆因一桩飞来横祸…”
原来月余前,安道全应朱富之邀,携相好的行首李巧奴北上,为许贯忠年迈的母亲诊治多年风痹之症。
许贯忠虽隐居草堂,却学识渊博,气度清雅,与安道全一见如故。
安道全亦倾尽所能,以金针渡穴,辅以珍稀药石,大大缓解了许母病痛。
许贯忠感激不尽,将他奉为上宾,二人相交日深。
谁知一纸太尉府的强召,竟将这位只想悬壶济世的医者,卷入了无法挣脱的漩涡。
当朝太尉张邦昌的独女被赐婚于蔡京之孙,本是光耀门楣的喜事。
不料大婚前夕,这位千金突发怪疾,举止癫狂,胡言乱语。
太医院众太医束手,张邦昌不顾医者本分,以权势强压,定要安道全入府诊治。
那前来延请的管家语气倨傲,不容拒绝:“小姐身染怪疾,太医院皆无策。闻安神医有金针定魂之法,特请先生入府一试。”
临行前,安道全尚自志得意满,对许贯忠笑道:“此去若成,治好太尉千金,便是攀上高枝,前程似锦矣!”
许贯忠却眸光一沉,沉吟道:“道全兄且慢欢喜,此事…恐有不妥。”
安道全不以为然:“有何不妥?莫非贯忠兄疑我医术不精?”
“非是,我疑的是人心。”
许贯忠压低声音,神色凝重:“这朝廷上下,早已是非不分。贵人之疾,恐涉隐秘。治好了,未必是福,或许反招忌惮。治不好,则必是大祸临头!依我之见,不如…称病推了吧。”
安道全面露苦笑,声音发涩:“我何尝不知凶险?可太尉府权势赫赫,我一介布衣,除了低头应召,又能如何?这世道,哪有医者说话的余地…”
许贯忠见他如此,知难挽回,只得叮嘱:“既如此,你且去。但务必记住,诊脉之后,无论发现何事,速来告我!”
果然,安道全踏入张府,太尉张邦昌亲自接见。
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言语间并无多少恳切,反带威胁:“安神医,我女儿只是得了怪病。你须得还她一个清白。诊治期间,若有不该有的风言风语…你知道后果。”
寥寥数语,却道尽了专横,安道全心中惴惴,唯唯应下。
他被引入闺房,见那张小姐腹大如鼓,眼神涣散,呓语不断。
旁边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皆诊为邪祟入体,但安神汤药,驱邪法事俱无效。
安道全行走江湖见识广博,细诊之下,心中渐明。
这哪里是邪祟,分明是惊惧闭经,神郁气结所致。
他稳住心神,对张邦昌道:“小姐此乃神魂不安,痰迷心窍。容我先以金针安神定志,疏导郁结。”
说罢,几针下去,配合独门的安抚手法,那小姐竟真的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张邦昌见状大喜过望,当场重金酬谢,并将其奉为上宾,叮嘱他每日前来施针。
安道全心中稍安,只需再施针几日,调理一番便可痊愈,届时亦能早日脱身。
怎料他怀揣厚赏刚出府门,还未缓过神来,便被数名彪形大汉强掳至一处隐秘私宅。
堂上,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文官面色阴沉,正是蔡京心腹张干办。
他屏退左右,冷声威逼:“安道全,张小姐之病,乃恶疾,难愈。你,明白该怎么诊断了吗?”
此言一出,安道全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大人物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原来张邦昌是凭借揣摩上意才得宠的新兴权贵,在蔡京这等盘根错节的旧党眼中,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幸进之臣。
这场赐婚本就是宋徽宗为制衡权臣之举,蔡京不愿联姻,欲借此彻底搞臭张邦昌,治他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安道全,一个小小的医者,纵使心中悲愤,却无可奈何。
若依张干办,断为恶疾,必被张邦昌以庸医之名处死。
若坚持治愈,则坏了蔡京谋划,张干办绝不容他活命。
安道全失魂落魄,踉跄奔回草堂,一把抓住许贯忠手臂,面无人色。
“我行医半生,救人无数,今日却要因这朝廷内斗而丧命么?”
他断断续续将前后经过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已是涕泪横流,胆小尽丧。
“如何是好?左右都是个死!贯忠兄,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许贯忠神色不变,眸光愈发锐利,虽早已料到此事棘手,却不想险恶至此。
他深吸一口气,扶起几乎崩溃的安道全,沉声道:“莫慌!无绝人之路!我观大名府布防,知西南角守备最疏。可助你金蝉脱壳,离开这名利杀场!”
许贯忠劝安道全立刻准备,随他安排悄然离开大名府。
然而安道全却执意要带走李巧奴,仿佛唯有在那温柔乡中,才能寻得片刻安宁。
当夜,几杯压惊酒下肚。
安道全便在这女子温言软语中,将这滔天的祸事当作苦闷倾诉出来。
他哪里知道,这李巧奴看似温柔,实则贪婪短视,更无半分情义!
她听闻此事,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安道全如丧家之犬,生怕被他连累。
为求自保,随即便将安道全欲逃的消息出卖于了张干办。
张干办闻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醉梦中的安道全抓入大名府死牢,欲寻由头悄悄灭口。
如此一来,只要安道全一死,便无人能医好张小姐,蔡京的计划就成了大半。
阴暗的牢房中,安道全蜷缩在角落,遍体鳞伤,望着那铁窗透入的微光,心中一片死灰。
他自忖必死无疑,甚至连灭口的狱卒,都已收了钱,准备在饭菜中下毒。
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深夜的牢房外,突然传来几声闷响与倒地声!
紧接着牢门铁锁被人一刀劈开,一道矫健身影闯入,正是蒙面的许贯忠!
他竟单人只剑,凭借对大名府街巷牢狱的熟悉和高超的身手,潜入这龙潭虎穴!
拳脚开路,击晕狱卒,刀劈铁锁,踹开牢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迅若雷霆!
“道全兄,走!”
许贯忠低喝一声,不容分说,将奄奄一息的安道全负于背上,趁着夜色,杀出重围!
逃至安全处,安道全惊魂未定,看着为救自己而衣衫染血的许贯忠。
想起后者之前的谆谆告诫,顿时痛哭流涕:“贯忠兄!我悔!我悔不听你之言!是我眼盲心瞎,识人不明,累你涉此奇险!”
许贯忠无暇多言,将安道全扮作受伤的樵夫,混入接应的柴车,趁乱离了风声鹤唳的大名府。
蔡京权倾朝野,海捕文书迅速发往周边州县,画影图形,誓要捉拿钦犯安道全。
二人历尽艰辛,逃至许贯忠在城外的这处隐秘草堂。
此刻面对刘备等人,安道全想起连日惊魂,悲从中来,竟欲跪下行礼。
“王头领!如今我得罪蔡京,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天下虽大,却…却已无我安道全立锥之地!”
刘备急忙上前扶住,满面痛心:“安先生快请起!若非我相邀,先生也不至来此大名府,遭此无妄之灾。是我之过也!”
安道全连连摇头,经此生死磨难,整个人一下子通透了许多:“不怪头领。是我自己利令智昏,不识人心险恶。如今想来,空有这身医术,在这浊世,竟成取祸之璧!今日无此一遭,他日亦难免!”
听其言语中尽是绝望与醒悟,刘备心中恻然,更是涌起一股豪气与责任感。
他紧握安道全冰凉颤抖的手,目光诚挚,语气斩钉截铁:“先生何错之有?错的是这无道朝廷,奸佞当权,陷害忠良!如今竟连先生这等救死扶伤之人也不容,何其荒谬!”
刘备目光灼灼,看着安道全,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这浊世既不容先生清白行医,我梁山泊却求贤若渴!在梁山,先生可悬壶济世,专研医术,救该救之人,治愿治之病!我梁山上下,必保先生平安,绝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真诚炽热,如冬日暖阳,顷刻驱散了安道全心中积郁的恐惧与阴霾。
他漂泊半生,医术虽高,却始终是权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何曾受过这般毫无保留的尊重与坚实的承诺?
安道全望着刘备清澈坚定的双眼,心潮澎湃,对着他,亦是对在场所有梁山好汉,深深拜下。
“安道全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道全愿效犬马之劳,倾心相辅!”
这位名动江南的神医,终以樵夫之姿,毅然投入那片能让他医术重见天日的水泊梁山。
许贯忠静立一旁,看着安道全终得归宿,心中欣慰。
他相信,在这昏暗世道里,再没有比梁山更适合这位好友的地方。
那里容得下他的医术,更容得下他作为一名医者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