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碣村的这个黄昏,闷得要将肺腑里最后一丝水汽都榨干。
岸边那截被虫蛀空了心的老柳树桩旁,七八个赤膊闲汉挤作一团。
汗臭和鱼腥气息混杂在燥热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破陶碗里的两枚骰子叮当乱响,每一次翻滚都牵动着赌徒们紧绷的神经。
阮小五蹲在最里圈,眼球爬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两点晃眼的猩红。
他粗糙的手掌心里,仅剩的三枚铜钱已被汗水浸得湿滑。
“开!四五六,大!”
庄家嘿嘿一笑,枯瘦的手掌一把将摊上所有的铜钱烂纸尽数搂走。
阮小五猛地一拳捶在泥地里,蹭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浆。
他又输光了。
因着心里憋闷,想来赌摊寻片刻麻木,却不到一个时辰就输得干干净净。
日头还明晃晃地悬在水泊上头,他却像被钉在了这泥泞的赌摊边,不愿回家。
破败的茅屋,老母压抑的咳喘,大嫂就着昏暗油灯熬夜织补渔网的佝偻背影。
还有自己这三十郎当岁却一事无成,连顿安稳饭都让家人吃不上的窝囊……
阮小五狠狠啐了一口,只觉得一阵阵酸楚往鼻尖冲。
他恨这赌局,像恨水里缠人的水草。
可除了把自己埋进这片刻的癫狂里,他不知还能怎么熬过这没完没了的穷困。
“五郎,今日手风看来不顺啊,我这还有点铜子,借你先翻本?”
这时,一片干净的青布衫角晃到了他低垂的视野里。
阮小五茫然抬头,见是吴用,摇着把破蒲扇,笑得斯文。
他摆摆手,声音干涩:“谢过学究,不赌了…越赌越穷,越穷越赌,没意思。”
阮小五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水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块。
“有时候真想豁出去,寻条出路,又怕…怕连累老娘,怕对不起哥哥和小七…”
吴用顺势蹲到他身边,蒲扇轻摇,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小五兄弟是至诚之人,困于孝义,方才蹉跎。岂不闻好男儿志在四方?远的不说,就说那东溪村的晁保正,端的是一条仗义疏财的好汉!最是慧眼识珠,见不得不平事。”
阮小五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用力搓着粗粝如树皮的手掌。
“可是俺除了会弄几下水,啥本事没有…就是个没用的老二,连给老娘挣个安稳日子都难…”
吴用将蒲扇轻轻搭在阮小五肩头,语气愈发温和。
“小五兄弟何必妄自菲薄?阮氏三雄的水上本事,这八百里水泊谁人不知?若是兄弟不弃,吴某愿在保正面前全力举荐!”
他观察着阮小五神色微动,趁热打铁道:“保正为人最是豪爽,若能得三位相助,必定奉为上宾。到时莫说老娘的药钱,就是盖间新屋,置办些田产,又算得什么难事?”
阮小五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有了光彩,嘴唇微微颤抖。
“先生此话当真?若真能如此,俺阮小五这条命…”
话未说完,一个原本在远处看热闹的闲汉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五哥!不好了!祸事了!天大的祸事!”
阮小五正被吴用说得心绪翻腾,又被这人一搅,顿时火起。
“嚎什么丧!天塌下来了?”
那闲汉喘着粗气,手指哆嗦地指向村东头阮家方向,语无伦次。
“刚…刚有一队彪悍人马,打着梁山的旗号!凶神恶煞地往你家去了!刀都亮着呢!”
“放你娘的屁!”
阮小五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梁山与俺们石碣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冤无仇…”
“千真万确啊五哥!”
那闲汉急得直跺脚,唾沫星子乱飞。
“您想想!西溪村的王保正怎么没的?坊间都传,那王伦表面仁义,收买人心,实则心里歹毒得很!”
吴用立刻上前一步,蒲扇也不摇了,面色凝重无比,顺着话头火上浇油。
“哎呀!五郎,此言恐怕非虚啊!定是梁山忌惮三位兄弟水上翻江倒海的本事,恐日后难以辖制,随便找个由头要除根啊!快!快回去看看!迟了只怕…”
他话留半截,效果却更惊心。
阮小五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所有理智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吞噬。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狂吼一声,抄起倚在树根上的鱼叉。
就这么赤着脚,像一头发疯的莽牛般,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吴用立马快步跟上,在他身后假惺惺地高喊,言辞恳切。
“五郎莫慌!我同你去!好歹能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一二!”
阮小五此刻已是方寸大乱,听得吴用这番肺腑之言,感激涕零。
哪还顾得上细想这教书先生为何恰在此处,又为何对梁山消息如此灵通?
然而,就在转身刹那,吴用脸上那点焦急瞬间褪去,与那报信的闲汉飞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阴冷眼神。
刚冲出不到百步,就在一个狭窄的巷口,迎面正撞见一人。
只见阮小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里紧紧攥着几包抓回来的草药,正一脸焦急地往家赶!
吴用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笑,一切尽在掌握。
哪有什么巧遇?哪有什么仗义执言?
那伙梁山人马,根本是他使了银钱,从附近牛头山雇来的一伙积年悍匪!
昨日他便以探病为由,推说镇上有位神医须得赶早才能求得方子,将阮小二支开。
此刻掐点出现,也是安排好的,要让这两兄弟一同撞破这场惨剧,这戏才算圆满。
此一石二鸟之计。
既能让阮家欠下他天大的救命恩情。
又能将这仇稳稳扣在梁山王伦头上,彻底断了阮氏三雄投奔梁山的念想!
若出了闪失,错杀了一两个妇孺……也无伤大雅。
正好更能激怒阮氏兄弟,逼这三条水中蛟龙走上绝路。
方能死心塌地跟着他吴用,成为日后谋取大事的资本!
三人发足狂奔,离阮家那破败院落还有百十步远。
远远便已听见兵刃剧烈交击的刺耳锐响,连带着凄厉的惨嚎声!
“梁山王头领有令!阮家勾结官府,罪不容赦!满门诛绝,一个不留!”
抬眼望去,自家那破败的院落竟成了修罗场!
二十多个膀大腰圆,手持钢刀的凶徒正疯狂围攻!
门窗被劈烂,篱笆被踏碎,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老母凄厉的哭喊和大嫂绝望的尖叫!
阮小二和阮小五双眼赤红,不顾一切扑上去拼命之时。
就听,一个平稳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嚣。
“梁山路远,王某竟不知,我何时下了这等伤天害理的命令。”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冷泉,骤然灌入沸腾的油锅。
只见院门前,一人白衣负手而立,在昏黄暮色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
目光扫过之处,竟让那些疯狂的匪徒动作都为之一滞。
不是那梁山之主王伦,更是何人?
他身边只跟着朱贵,朱富兄弟,以及七八个神情精悍的梁山喽啰。
虽人数远逊于匪徒,气势却截然不同。
刘备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腰间双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光森寒,舞动如雪浪翻涌。
直取那叫嚣得最凶,刀口险些砍中阮小七的匪首!
那匪首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劲风扑面。
刚举刀欲格,脖颈处便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脆响!
他甚至没看清来者的面目,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头颅便已离颈飞起!
滚烫的鲜血从断颈处喷溅而出,泼洒出五六步远,划出一道猩红弧线!
刘备于万军中搏杀的本能,在这水泊乡间彻底爆发!
他身形飘忽,穿梭于匪群之中,双剑翻飞!
每一次挥砍劈刺,都伴随着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
所过之处,如同沸汤泼雪。
匪徒非死即残,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
朱贵朱富见状,霎时间热血上涌,怒吼一声。
“护佑哥哥!杀光这群污我梁山名声的贼子!”
带着那七八个精锐喽啰猛虎般冲杀上来。
他们人数虽少,却个个是以一当十的老兵。
刀光闪处,配合默契,顿时将慌乱的匪徒杀得人仰马翻。
吴用站在战圈之外,看得目瞪口呆,手心瞬间沁满冷汗。
王伦?!他怎会在此?!他何时来的?!
他完全想不通刘备突然出现在这石碣村,破坏了他的谋划?
顿时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窜起,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吴用心思急转,悄悄侧身,隐蔽地朝远处芦苇丛打了个手势。
既然计划有变,那就执行第二步,彻底搅浑这潭水!
随即他换上满脸焦急与愤慨,高声大喊。
“小二!小五!还愣着作甚!快杀尽这些狗贼!”
此时,阮小二和阮小五眼见家门前瞬间尸横遍地,又见刘备等人兵刃饮血,煞气腾腾。
救母心切之下,哪还顾得上分辨是非?
兄弟二人发一声喊,操起鱼叉当作武器,便要扑上来找刘备拼命!
“大哥!五哥!住手!是恩公!!”
浑身多是匪徒之血的阮小七从屋里踉跄冲出,搀扶着惊魂未定的阮母。
老太太脸色惨白,却用尽力气喊道:“恩人!是恩人啊!莫要误会!”
阮氏兄弟顿时僵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一时竟无法思考。
吴用心底暗骂小七坏事,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脸上迅速堆起劫后余生般的感激,上前一步,对着收剑而立的刘备深深一揖。
“原来是王头领仗义出手,挽阮家于倾覆!吴用代阮家满门,谢过头领救命大恩!”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意味深长地一扫而过,未置一词。
此时,朱贵押着一个受伤被俘,仍在挣扎咒骂的贼人过来。
“哥哥!擒得一个活口!嘴硬得很,死活不肯吐露谁是指使!”
那匪徒倒也硬气,呸出一口血沫,狞笑。
“要杀便杀!爷爷皱下眉头不算好汉!”
刘备目光扫过阮家老弱妇孺惊惧的脸,温声细语。
“老人家,嫂子,且先回屋歇息片刻,这里污秽,莫要惊着了。”
待阮母在阮氏兄弟陪同下退回屋内,他才缓步走到那匪徒面前。
刘备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
“仗着几分江湖硬气,便可肆意妄为,残害无辜,污我梁山清名?”
那匪徒倒也光棍,咬牙低头,一言不发。
刘备不再多问,手腕微微一抖,剑尖如毒蛇吐信!
“啊!!!”
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黄昏!
那匪徒瞬间瘫软在地,四肢筋脉俱断,成了废人。
刘备俯视着他,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唯有冰封般的决绝。
世人皆言刘备仁德。
可这仁德之下,若无霹雳手段,何以立足?何以护住要护的一切?
他能毅然赐死义子刘封,斩首宁死不降的大将张任。
更能在那荆州烽烟蔽日,听闻二弟身殒的悲报时,倾举国之力东征复仇!
他的仁德是对百姓,对手足!
而对于这等欲毁他基业,伤他欲护之人的恶徒,何须慈悲!
刘备声音冷得让人心底发寒:“现在,能说是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