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连日来倒是难得的平静,连寒风都收敛了几分戾气。
只偶尔卷着细碎的雪沫,轻轻拍打着聚义厅窗棂上新糊的厚纸。
山寨老人们经过紧锣密鼓的扩建营寨,总算得了空喘口气,休养生息。
而那些新近投奔来的汉子们,则铆足了劲头。
砍木垒墙,操练拳脚,一个个汗气腾腾,努力想扎下根来,混出个模样。
刘备负手立在西山崖顶,俯瞰着下方初具雏形的关隘水寨。
他凭着前世执掌荆益,督练大军的记忆,一力规划督促。
这才让这梁山泊的防御体系总算有了个粗糙的骨架。
寒风吹起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刘备却浑然未觉。
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具白衣秀士的躯壳里,装着的是曾心怀天下的汉昭烈帝之魂。
他见识过真正的百战精锐是何等模样。
那是指挥若定,如臂使指的云长水军。
是翼德麾下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幽燕铁骑。
是孔明一手调教出的弩阵连营,纪律严明,令出如山!
可眼下呢?
刘备目光扫过山下校场。
汉子们练得卖力,却依旧脱不开散兵游勇,山贼土匪的底子。
动作散漫,进退失据。
光他一个人,始终力有不逮,难在短时间内将一群绵羊训成护民安邦的雄师。
思及此,一股锥心的孤寂感猛地攫住了刘备。
云长,翼德,丞相……若是你们在,该多好啊。
音容笑貌恍如昨日,此刻却隔着千载时空,永不可见。
好在山寨日常运转,总算还有些令人宽慰之处。
自西溪村和石碣村纳入梁山后,刘备便立下了新规矩。
但凡上山入伙的,每人十贯安家钱。
这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
更遑论上山之后的一切衣食用度,全由山寨一体承担!
名声传出后,陆陆续续,总有活不下去的苦哈哈们来投。
或是孤身一人,或是拖家带口,抱着最后的希望,战战兢兢地来到这梁山脚下。
为啥?
这世道打再多的鱼,到了河边码头,也被鱼霸层层压价,贱得不如泥土。
深山老林里冒死猎来的皮子兽肉,运到市集,七扣八折,到手往往还不够本钱。
但梁山不一样!
收购鱼获野味,一律按市价公道交易,只多不少!
寨主可是亲口发了话,绝不能叫信任梁山的乡亲们吃亏!
这下,可让平日里受惯了欺压盘剥的渔民猎户们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接过那沉甸甸的铜钱时,手都在抖。
心底除了暖烘烘的感激,更油然生出一种难得的踏实。
梁山仁义!办事公道!
杜迁常在一旁笑着叮嘱:“都仔细些!不可怠待了乡亲父老!”
有时宋万运材料回来,撞见了,也嚷嚷:“收完货,都请上山喝碗酒,暖暖身子!”
没曾想一来二去,梁山脚下这李家道口,竟不知不觉热闹得成了一个集市。
百姓们挎着鱼篓,提着山货,与巡山的喽啰点头打招呼。
甚至能坐在同一张条凳上喝碗热汤,说说年景。
梁山的好汉们也早已习惯了下值后在此处歇脚,听四里八乡的趣闻。
或用刚发的饷钱给家里娃娃捎带些零嘴玩意儿。
眉宇间少了戾气,多了几分过日子的踏实。
喧闹却充满生气的景象,自然是刘备身体力行,一手带起来的风气。
可越是看着这热闹,刘备心下那份无人共担的寂寥,反而愈深了。
……
年关将近,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将山寨裹上一层银装。
刘备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巡山的习惯。
仿佛只有踩着这山土,亲眼看着寨子一寸寸变化。
看着弟兄们能吃上一口饱饭,百姓们能多得一份公平。
他才能感觉自己是真切地活着,在为心中的仁念而奔走,而并非一场大梦。
近日,山外的酒店正加紧修建,这是刘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将来要开遍大宋,既做安身立命的营生,更是布下眼线,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地在这乱世中护得一方安宁。
朱贵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他兄弟朱富已被派去了郓城县打前站。
临行前刘备再三嘱咐:“凡事以稳为重,保全自身为上。”
这日晌午过后,刘备处理完几桩杂务,信步又往李家道口走去。
他想看看酒店进度,也顺道体察下情。
刚过金沙滩,正巧撞见杜迁捧着肚子从饭堂出来,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地方小曲,一脸餍足。
“杜迁兄弟,倒是好兴致。”
刘备笑着招呼,神色温和。
“哥哥!”
杜迁见是刘备,连忙正色,嘿嘿一笑。
“刚喝了碗热羊汤,浑身舒坦。哥哥这是要往酒店去?”
“闲来无事,去看看,一同走走?”
“哎,好嘞!”
杜迁这老好人性子,自是满口答应,乐呵呵地跟上。
两人一路缓行,恰好是晚饭饭点,经过几处营房饭堂。
只见里面人头攒动,虽只是糙米饭配些咸菜杂烩汤,偶尔见点油花肉沫。
众人却都吃得呼噜作响,满脸香甜满足。
刘备在一处饭堂外驻足,看了一会儿,温声问询。
“弟兄们伙食还可口?天冷了,务必要让大伙吃上热乎的。”
“哥哥放心,都是按份量足额发放的!大家都感念哥哥恩德呢!”
杜迁顿了顿,不由感慨。
“哥哥您是不知,多少弟兄私下都说,往年这时候,怕是还在外面挨饿受冻,如今能在梁山有瓦遮头,有热饭下肚,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刘备却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暮色中苍茫的雪景。
“杜迁兄弟,让弟兄们吃饱穿暖,只是第一步。咱们得把寨子经营得更好,让追随我们的弟兄,让这周边的百姓,将来都能过上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杜迁怔住了,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重重点头。
“哥哥仁德!俺杜迁没别的本事,就认准哥哥您了!您指东,俺绝不往西,定要帮哥哥把这梁山打造成一片乐土!”
两人说着已到了水边,乘上一艘小船,往湖对岸的酒店而去。
刚靠岸,缆绳还没系稳,就见朱贵急匆匆大步奔来,满脸压不住的激动。
“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正要去请哥哥,可巧您就来了!”
他一把拉住刘备,声音都发颤。
“真是天意!见了此人,哥哥必定欢喜!”
刘备被朱贵这急切模样引得心神一凝,当即顺着他所指望去。
只见破旧草棚之下,一人背身独立,风雪卷过他的身影。
那人肩背宽厚,却微微佝偻,如同压着看不见的万钧重担。
旧袍潦倒,尘泥满身。
茫茫雪幕中,透出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
雪片纷飞,落满他的肩头鬓发,却恍若未觉。
只执半块残炭,咬牙俯首,一字一划,狠狠刻写在粉墙之上。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诗成,冲天的悲怆与不甘,几乎凝成实质。
笔力千钧,字字泣血,让刘备心头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