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推门而入。
听雪阁内比他想象中更为简洁。深色木质的地板光洁如镜,几案桌椅线条利落,皆由寒铁木打造。
唯一的装饰是临窗摆放的一张长案。
案上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旁边放着一个素白瓷瓶,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素心腊梅,幽香暗浮。
洛倾雪就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
她依旧是一袭淡青云纹长裙,身姿挺秀,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绾住。
林渊不敢多看,立刻垂首,快步上前,在距离案前约三丈处停下。
他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伏身叩首,额头触在地板上。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沉重与感激:
“外门杂役弟子林渊,叩谢洛长老救命大恩!再造之恩,弟子……永世难忘!”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置于尘埃之中。
两次濒死,皆是眼前之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这份恩情,重逾山岳。
片刻寂静。阁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起身吧。”洛倾雪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林渊依言起身,垂手恭立,目光落在自己的杂役弟子服下摆,不敢直视前方。
洛倾雪缓缓转过身。
她在晨光中容颜清晰,五官精致,皮肤很白,但浑身带着冷淡的气质,显得难以接近。
她看着林渊,表情平静。
“伤势如何?”
林渊微微躬身:“回禀长老,弟子伤势已稳定许多。”
“全赖长老赐下灵丹妙药,又允弟子在静心苑甲字房静养,灵气充沛,更有冷月师姐悉心照料。”
“若无长老恩典,弟子此刻早已……弟子感激不尽!”他再次强调恩情,语气恳切。
洛倾雪点了点头,看了林渊苍白的脸和虚弱的站姿一眼,没说话。
她走到长案后坐下,动作很优雅。
“此次血鸣宗之乱,”
“你于杂役区临危不惧,以引气五重之身,力抗数名引气后期凶徒而不退,护佑同门性命。其行勇毅,其心可嘉。”
这是明确的肯定。林渊心头微震,连忙再次躬身,声音带着惶恐:
“长老谬赞!弟子惶恐!当时情势危急,弟子不过凭着一腔血勇,本能行事。”
“若非长老及时运筹帷幄,挫败贼人核心阴谋,弟子所做一切亦是徒劳。能护得几位同门周全,已是万幸,实不敢居功。”
他把功劳都归于洛倾雪的暗中安排和自己的冲动。
洛倾雪静静看着林渊谦卑的样子,眼神像是能看透什么。她没有马上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
桌角放着一个普通的布包,里面是林渊送来的清心草茶,看着和周围环境不协调,但又确实在那儿。
“引气五重,”
洛倾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多了的语气多了一丝疑问,目光锐利地盯着林渊。
“能在绝境之下,爆发出远超境界的力量,硬撼敌人而不退……”
她的声音放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更难得的是,你所施展的那道剑法……”
她话说到一半微微停顿。
林渊立刻感到了压力,一时连呼吸都停住了。
“……意境深沉晦涩,杀伐决绝,隐有寂灭之意。非寻常传承,更非引气境所能轻易驾驭。此等剑法,你是从何处习得?”
来了!
林渊心中警铃大作,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最担心的问题,如同悬顶之剑,终于落下!
那“永夜葬星”剑诀,来自前世九霄灵域一处禁忌遗迹的残篇,其核心意境“寂灭”“葬星”,与净云宗乃至此界主流剑道都迥然不同,太过特殊,太过扎眼!
他努力镇定下来,抬起头,看着洛倾雪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的眼神显得坦率,还故意露出一丝困惑和回忆的神情。
然后用平稳的声音说出他早就准备好的解释:
“回禀长老,此……此非剑法,弟子愚钝,只当是某种搏命技巧。实乃弟子幼时,在田野村后山一处极为偏僻的古洞深处偶然所得。”
“洞中仅有一具无名枯骨,骨旁散落着几页残破不堪、字迹模糊的兽皮。”
“弟子当时懵懂,只觉其上图形怪异,便依样画葫芦记了下来,权当强身健体之用。”
“多年来,只觉其运转时对身体负担极大,从未真正用于实战。”
“那日……那日眼见同门遭戮,生死一线,弟子……弟子脑中一片空白,只凭本能使出那些记下的动作,根本不知其威力如何,更不知其来历名目!”
他语气中带着后怕和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
“若非长老今日提及,弟子尚不知那竟是……竟是某种剑法传承。”
他将“剑法”模糊成“搏命技巧”,将来源推到“无名枯骨”和“残破兽皮”上,强调“懵懂”“记下图形”“强身健体”,最后归结为生死关头的“本能爆发”。
这套说辞,将自身定位为一个撞了大运的懵懂少年,最大程度地降低了“身怀异宝”的嫌疑,也解释了为何之前从未显露。
阁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竹叶被晨风吹拂的沙沙声,以及林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洛倾雪那清冷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在他身上反复扫视。
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比他面对引气九重修士时更甚百倍!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冷汗,已经悄然浸湿了他后背的内衫。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洛倾雪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开,落在了窗外的修竹之上。她端起案上一直放着的一个素白瓷杯。
杯中是清澈微绿的液体,正散发着草木清香——正是林渊炮制的清心草茶。
她动作自然地举杯,送至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微苦,回甘,带着山野晨露的清新气息,虽非灵茶,却别有一番质朴的韵味,确实能抚平一丝心头的燥意。
“你的茶,尚可。”她放下茶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这简单的两个字,和这饮茶的动作,却像是一道无形的赦令!
瞬间让林渊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
那股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怖压力骤然消散了大半。
她……暂时放过了追问!
至少,此刻不再深究!
林渊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呼出一口长气,强行忍住,只是垂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洛倾雪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将话题转了回来:
“无论如何,你之所为,于宗门有功。”
“若非你心细如发,及时察觉叛徒杨乾之阴谋,更冒奇险取得其布控图献上,得以提前布防,挫其核心图谋……否则此次血鸣宗之乱,后果不堪设想。”
“此为大功一件,功在宗门。”
她再次肯定了林渊在情报方面的关键作用。
这比那无法解释的剑法“功劳”更实在,也更“安全”,有布控图玉简为证。
林渊立刻抓住机会,再次将功劳推给洛倾雪,语气充满后怕与感激:
“弟子不敢!能侥幸发现些许线索,实属偶然,更是宗门气运庇护。”
“若非长老明察秋毫,当机立断,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弟子纵有线索,亦如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此功全赖长老神威,弟子……弟子只是恰逢其会,做了该做之事。”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侥幸”和洛倾雪的“明察秋毫”“运筹帷幄”。
洛倾雪看着他,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或许是了然,或许是别的什么。
她并未再与他争论功劳归属。
“你伤势虽稳,根基之损却非朝夕可愈。”
“静心苑灵气尚可,于你恢复有益。在伤势彻底稳固,经脉无虞之前,你便暂居甲字房,无需回杂役院。”
林渊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暂居静心苑甲字房?这等待遇,莫说是杂役弟子,便是普通内门弟子也未必能有!
这已不是简单的恩典,而是近乎破格的优容!
“长老!这……弟子身份低微,岂敢……”
林渊急切地想要推辞,他本能地觉得这太过逾矩,恐招非议。
“静养,亦是宗门之需。”洛倾雪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待你恢复几分元气。”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林渊,说出了更具冲击力的安排。
“我会亲自带你去净云殿堂,面见宗主。此番功劳,当由宗主亲自定夺封赏。”
面见宗主?!净尘真人?!
林渊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刚刚因暂居静心苑而升起的惶恐瞬间被更大的震惊淹没!
一个杂役弟子,因为功劳,要被亲自带去面见一宗之主?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深沉的惶恐感攫住了他。
“弟子……弟子……”
林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有些失语。
“下去吧。好生休养。”
洛倾雪已然重新转回身,目光投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林渊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再次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
“弟子……遵命!谢长老恩典!”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缓缓后退,直到门口,才转身轻轻拉开房门,退了出去,再小心翼翼地合拢。
听雪阁内,重归寂静。
洛倾雪站在窗前,目光望着窗外晃动的竹影,手指轻抚着茶杯的边缘。
杯中,清心草茶的余温尚存。
“残破兽皮……寂灭剑意……”
她低声重复着林渊的解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林渊……”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悄悄地划过,带着那晚断崖边炸炉的惨烈、献图时的决然、以及杂役区浴血死战不退的执念身影。
她端起茶杯,将剩余的清茶一饮而尽。
微苦,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