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于寂静的水道,两侧荒芜的滩涂向后倒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与腐朽混合的怪味。
这片脱离了海洋的内陆荒原,比海上的死寂更添几分苍凉。
队伍里的气氛是凝滞的,每个人都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被未知的危险拨响。
突然,走在最前方的陈凡停下了脚步。
他的动作毫无征兆,让跟在身后的夜琉璃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新的威胁。
然而,陈凡只是缓缓蹲下身,从被水浸泡过、又被风吹得半干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片刻后,他捻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页。
那纸页泛着陈旧的昏黄,边缘呈现出一圈极不自然的焦黑色,仿佛曾被烈火的舌尖贪婪舔舐。
它皱巴巴的,像一个在苦难中挣扎过的灵魂。
是那本《笑话集》里的一页。
陈凡记得很清楚,在与厉无咎初次交手时,这本书曾被狂风卷走,散落四方。
他以为它早已遗失,没想到竟有一页被卷进了自己的包袱,陪着他们经历了这一路的生死。
他凝视着纸页,试图辨认上面的字迹。
焦黑的边缘吞噬了大部分内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词句,支离破碎。
但他隐约想起来了,这一页上写的,似乎是一个关于“魔尊”和“花裙子”的无聊段子,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好笑的笑话。
可现在,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将那些残存的字眼拼凑成完整的内容。
“这是……”夜琉璃也凑了过来,她看到那焦黑的边缘,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没有去碰触纸页本身,而是极轻地抚过那圈焦痕,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当时灼热的温度。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你撕的……在船上,为了挡厉无咎那一击。”
陈凡一怔。
他完全不记得了。
当时情况危急,他的所有动作都出自本能。
他只记得自己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挡那足以摧毁一切的魔气,却从未想过,在那样的瞬间,他下意识撕下的,竟是一页笑话。
用一个笑话,去抵挡一份足以毁灭世界的沉重。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沉寂已久的系统界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检测到残缺的‘笑之愿力’,附着于物品之上。是否尝试解析重构?」
陈凡还没来得及回应,队伍里的小碑灵突然蹦了起来。
它一直用小手抱着那块刻有“嘲讽之笑”的残碑,此刻,残碑上的萤火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急促闪烁,仿佛一颗焦灼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它……它说……”小碑灵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激动,“它说,它在等待!唯有真正‘敢笑命运’的人,才能唤醒它沉睡的力量!”
“敢笑命运……”柳媚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却骤然锐利,投向远方茫茫荒原的地平线。
那里的风沙似乎比别处更浓烈一些,有什么东西正在扰动着这片死寂。
她忽然开口,声音又冷又急:“厉无咎来了——”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心中一沉的话:“这一次,他没有戴面具。”
话音未落,风沙的尽头,一道孤绝的身影踏着尘土,缓缓而来。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沉重而压抑。
果然如柳媚所言,那张标志性的狰狞面具不见了,露出了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那并非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魔之脸,而是一张轮廓分明的男人的脸,只是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像是被岁月和痛苦反复鞭笞过。
他的手中没有提那柄令人胆寒的魔刃,两手空空。
可他那双眼睛,却比任何兵器都更具杀伤力。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眸子,红得像是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的炭火,只剩下绝望的余烬。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他终于走到了距离众人十丈远的地方停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疲惫与空洞。
“我只是来问一句——”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陈凡和紧挨着他的夜琉璃身上,“你们真的以为,笑这种东西,能改变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无人能够回答。
厉无咎似乎也不需要答案。
他立于凛冽的风中,衣袍猎猎作响,像一尊在荒原上矗立了千百年的石像。
他赤红的眼眸中,映出了百年前的血色回忆。
“一百年前,天魔宗的圣女,是我的师妹。”他缓缓开口,讲述那段被尘封的真相,“她天赋异禀,却爱上了同门的一位师兄。那人,却背叛了她。她万念俱灰之下,情绪失控,体内的天魔核彻底爆发。”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听者感到刺骨的寒意。
“魔气席卷了整个宗门,三千弟子,无一幸免,尽数化为魔头座下的枯骨。她自己,也变成了只知杀戮的怪物。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在吞咽一块烧红的烙铁,“是我亲手斩下了她的头颅,用师门禁术,才阻止了那场灾难的蔓延。”
“我以为,斩断情根,隔绝七情六欲,就是拯救。我戴上面具,化身厉无咎,追杀一切可能导致失控的情感萌芽。”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陈凡与夜琉璃紧握的手上,“我以为我是在守护这个世界,可如今看着你们……我才终于明白——”
“我杀的不是魔,是我自己的恐惧。”
这句话说完,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风停了,沙歇了。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一枚通体漆黑、布满血色符文的钉子,从他的掌心皮肉中缓缓浮现,悬停在半空。
那钉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仿佛是世间一切终结的具现化。
“这是‘心核符钉’。”厉无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疯狂,“是我为她,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最后手段。一旦魔核彻底失控,此钉便会贯穿心脏,将其与神魂一同彻底湮灭。今日,我若不能从你们身上得到答案……我宁可亲手毁了你,”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夜琉璃身上,“也绝不让你,重蹈她的覆辙!”
那枚符钉,是他最后的执念,也是他最后的拯救。一种绝望的拯救。
陈凡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
他没有恐惧,没有愤怒,脸上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
在厉无咎那毁天灭地的决意面前,他忽然笑了。
不是嘲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清澈的,仿佛孩童般的笑。
他将那张焦黑的《笑话集》残页举到厉无咎面前,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迎着对方赤红的目光,一字一句,像是念诵着什么古老的经文,又像是在即兴编造一个全新的故事:
“从前啊,有一个魔尊,他特别害怕手下的弟子们谈恋爱,怕他们耽误修炼,引发心魔。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下令全宗上下,无论男女,每天都必须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裙子来上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自己,偷偷在寝宫里穿的那条,才是最鲜艳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夜琉璃最先反应过来,她先是怔住,似乎在消化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随即,紧绷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一抹动人的笑意绽放开来,化作一声清脆的“噗嗤”声。
这一声笑,仿佛一个信号。
小碑灵立刻在原地蹦跳着拍起了手,发出“啪啪”的脆响。
柳媚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松动,她抬手掩住嘴,眼角眉梢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就连一旁始终沉默抚琴的墨蝉儿,都因为心神恍惚,指尖拨错了一根琴弦,发出一声“铮”的异响,她自己也被这突兀的声音逗得肩膀微微耸动。
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或清脆、或压抑、或含蓄的笑声,在产生的瞬间,竟没有消散在风中。
它们化作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波纹,迅速向外扩散。
金色的笑声之波,轻柔地触及了厉无咎。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发。
那金波只是拂过他的身体,就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流。
下一刻,厉无咎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赤红的双眼中,那燃烧了百年的绝望余烬,仿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浇灌。
压抑在他心底整整一百年的悲恸、悔恨、孤独与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决堤。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随即化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像一头被囚禁百年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肝肠寸断。
系统提示音在陈凡脑海中清晰响起:「触发隐藏机制:以笑破执,净化极端信念。奖励:解锁特殊建筑【嘲讽之笑】种植权限。」
陈凡没有理会系统,他走到嚎啕大哭的厉无咎身前,蹲下身,将那张焦黑的残页轻轻放在沙地上。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心口一按,逼出一滴殷红的心头血,滴落在纸页之上。
血液渗入,残页无火自燃,化作一捧金色的灰烬。
紧接着,那片被灰烬浸染的沙地里,一株翠绿的嫩芽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它抽枝,散叶,最终开出了一朵朵奇特的花。
那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在风中摇曳时,不发出声音,却仿佛能让人听到最清脆的铃铛笑语。
每一片花瓣上,都映照出了一幕相同的幻象——一个年轻的、脸上还没有伤疤的男人,正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阳光下开心地笑着。
那笑容,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甚至连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温柔。
这便是,笑愿树。
不知过了多久,厉无咎的哭声渐渐停歇。
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怔怔地看着那棵小树,看着花瓣上那个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自己。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
他走到那枚静静悬浮的“心核符钉”前,伸手握住它,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狠狠插入了身旁的沙地之中,直没至柄。
“如果……她再有失控的迹象……”他背对着陈凡和夜琉璃,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空洞,“就由你们来终结。”
说完,他转身,一步步向着荒原深处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像一柄出鞘后便无法归鞘的孤剑,那紧绷了百年的脊梁,终于有了一丝松弛的弧度。
几乎在厉无咎转身的同一时刻,在某个遥远到无法计量的空间,一座恢弘无尽的藏经阁内。
一位身着朴素僧袍、手持扫帚的金影扫地僧,缓缓抬起了脚。
三百年来,他只走出了两步。
而现在,他终于迈出了第三步。
“嗒。”
脚步声轻微,却仿佛撼动了整个世界的根基。
他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轻轻扬起。
“三百年的等待……终于,已有人替我走下去了。”
荒原之上,风沙再次变得温和。
那棵新生的笑愿树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笑脸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被救赎的故事。
陈凡凝视着厉无咎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枚深插入沙土的符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笼罩了整个队伍。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