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江予安什么时候起身的。
我只知道,我半夜习惯性地在固定的时间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调整睡姿、翻身的时候,却摸了个空。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带着一点微凉的余温。
我心里一紧,瞬间彻底清醒,睡意全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去——江予安真的不在床上,他放在床边的轮椅也不见了。
卧室门外,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从书房方向隐约透出一线微光。
我立刻披上外套,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深夜的书房里,只亮着他书桌上那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昏黄的光圈将他和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笼罩其中,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有力地敲击着,发出清脆又规律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到门口的我,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转过头,眉头因为被打断而微蹙,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打字的声音吵到你了?”
“没有,”我摇摇头,走进书房,夜里空气微凉,我拉紧了外套,“就是醒来想帮你翻身,结果找不到你。”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朝我伸出手。我走过去,将手放进他微凉的掌心。他轻轻握了握,然后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语气沉静地开始解释:
“我睡不着,一直在想老陈这件事。”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什么为我身体考虑,都是狗屁。”
他操控鼠标,点开几个窗口,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件页面映入我的眼帘。
“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非要绕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踪迹的锐利,“你看这里,近三个月的工商信息变更,几个关键子公司的法人代表在悄无声息地替换……还有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关联交易公告,条款模糊,指向性却很强……”
他用简洁的语言,引导着我的视线,将那些散落在公开信息里的碎片一点点拼接起来。
“最重要的是,对比他们去年和今年提供给我们的框架合同,在风险承担和决策机制上,有几处细微的修改,逻辑上存在矛盾。如果按照新条款执行,一旦出现纠纷,核心资产很可能被剥离出去,损害的是整个集团的利益……”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点上。我虽然不是法律专业人士,但也能听明白他话语里勾勒出的巨大风险。
“所以,结论就是,”他总结道,目光锐利如刀,“老陈的企业内部,很可能正在发生一场隐秘的控制权争夺战。而对方聘请的律所,大概率是提供了某种看似激进、能快速帮一方达到目的,却会损害整体利益的方案。老陈他们这次所谓的‘答谢’,就是想绕过我这个可能会刨根问底的人,去说服更‘好说话’的煜明和宇轩!”
一切豁然开朗。哪里是什么体恤和照顾,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算计的排除,只因为他太过敏锐,太不好糊弄!
此刻,他正将他的这些发现和严密的分析,快速地整理成一份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的报告。屏幕上,文字和图表井然有序,逻辑缜密,一击即中。
“我在把这份报告发给煜明和宇轩,”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操作着邮件发送,“让他们明天心里有底,知道该怎么谈。”
鼠标点击“发送”键,任务完成。他靠在轮椅靠背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激战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之前被挫败和阴霾笼罩的光芒,已经重新亮了下来,比屏幕的光更耀眼。
他没有嘶吼,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关于白天委屈的话。
他只是在这深更半夜,用他无人能及的专业能力和大脑,漂亮地、无声地,扳回了一局,扞卫了他作为律师、作为一个强大个体的,不容侵犯的尊严。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沉静侧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心疼。
他的身体被困在轮椅之上,但他的智慧与意志,却能穿透这沉沉黑夜,决胜于千里之外。
我俯下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鬓角。
“冷吗?”我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抬手覆住我环在他胸前的手。他的掌心带着一丝熬夜的微凉,但那份坚定的力量感却丝毫未减。
“我冷。”我把脸在他颈窝里埋得更深些,声音闷闷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他闻言,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松开了我的手,操控轮椅熟练地转了个方向,与我面对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伸出双手,握住我的腰,稍一用力,将我稳稳地按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手下意识地撑住他的肩膀。“别……会压坏你的腿!”我慌乱地想站起来。
他却收紧环在我腰上的手臂,将我固定住,低头看着我,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温柔与笃定。
“不要紧,”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虽然没什么知觉,但也没那么脆弱。”
我很少以这样的姿势坐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大腿的轮廓,以及那不受控制的、细微的肌肉颤动。我心里依旧揪着,不敢完全放松。
“抱稳我。”他说着,已经操控轮椅,平稳地载着我,滑出了书房,穿过黑暗的客厅,朝着卧室行去。
我环抱着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的头顶,感受着他驱动轮椅时手臂和肩背传来的稳定力量。
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成了一个奇特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仪式。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对待的病人,而是可以用他的方式,承载我,带我去往安全港湾的守护者。
到了床前,他停下轮椅。我正要自己下来,他却再次收紧了手臂,似乎想尝试着将我抱上床。
这个尝试自然是徒劳的。我们俩都清楚这一点。身体的限制,让这个充满保护欲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无以为继。
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呼吸微微重了些,最终无奈地松懈下来,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自己来。”我轻声说,凑上去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然后利落地从他腿上滑下来,站定,再转身扶住他的手臂,协助他挪动到床上。
当他终于安稳地躺下,我也爬上床,在他身边窝好。他的双腿又开始了一阵明显的痉挛,肌肉僵硬地抽动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腿伸过去,轻柔却又坚定地缠绕住他痉挛的双腿,用我温热的体温和恰到好处的压力,试图安抚那失控的神经。
我的胳膊也环抱住他的上半身,手掌在他后背规律地、轻轻地拍着,像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他身体最初还有些紧绷,但随着我持续的动作,渐渐地,那剧烈的痉挛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了偶尔的、细微的抽动。
我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放松下来的肌肉,享受似的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有力而令人安心的心跳,轻柔地说了声:
“睡吧,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