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一丝力气来回应我紧握的手。他只是深深地、仿佛要隔绝整个世界一般,闭上了眼睛。那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却遮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疲惫与绝望。
我理解这种沉默。这比他怒吼、发泄更让我心疼。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是一个无言的信号——我在这里,我明白,没关系。
然后,我起身,继续沉默而高效地收拾地上的狼藉。清理碎瓷,擦干水渍,将一切恢复原状。这个过程像一种仪式,我在用行动告诉他:你看,所有的混乱都可以被抚平,所有的狼藉都可以被收拾干净。
当我再次回到他床边时,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只是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睡梦都无法摆脱清醒时的沉重。
而最让我心头一颤的,是他紧闭的眼角,那清晰悬挂着的一滴泪珠。它没有滑落,就那样倔强地停留在那里,像一颗凝结了所有痛苦、不甘与脆弱的水晶。
我的心脏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攥紧,酸涩感直冲鼻腔。我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然后伸出指尖,用此生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拂去那滴泪。指尖传来的微凉湿意,像电流一样直抵我的心底。
就在我的指尖离开他皮肤的刹那,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醒了,或者说,他发现了我。
但他没有睁开眼。仿佛睁开眼睛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勇气,才能去面对这个刚刚让他情绪失控、狼狈不堪的现实世界。
然而,他的手却动了。那只刚刚还无力握住杯子、此刻虚放在身侧的右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缓慢而准确地摸索过来,然后,坚定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覆盖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他握得很紧。不像之前那样带着绝望的紧扣,也不是全然的无力。那是一种……确认。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漂浮,终于再次抓住了唯一可靠的浮木。他需要通过触碰,来确认我的存在,确认我没有因为他的失控和“没用”而离开。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样任由他握着,蹲在床边,静静地陪伴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的沉默,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他的泪,他的闭眼,他的紧握,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内心风暴的余波。而我的擦拭,我的蹲守,我的回握,也在无声地传递着我的回答:我看见了你的脆弱,我接纳你的全部,我就在这里,风雨不离。
护士刚巧这个时候推着车进来,看到江予安闭着眼却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露出温和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你俩感情真好啊,睡着了都舍不得松手呢。”
我抬起头,对护士回以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没有解释他只是闭着眼,并未真的入睡。我迅速收敛心神,将护士需要记录的体温、大便次数等数据一一报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专业,不泄露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余波。
护士记录完毕,轻声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将空间重新还给我们。
几乎是在门合上的瞬间,江予安睁开了眼睛。那双刚刚还盛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水洗过的深潭,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仿佛有重量,流连在我脸上,最后定格在我的眼下。
“月月,”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你的黑眼圈,又重了。”
这句话不是抱怨,不是客套,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心疼与自责的陈述。他看到了我的疲惫,并将这疲惫的根源,毫不逃避地归咎于自己。
说完,他没等我回应,便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床铺。那是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的邀请。
让我上去,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没有这样躺过。甚至在上次他胃出血住院,我们关系还未明朗,处于那种暧昧拉扯的时期,我们就曾在这狭窄的病床上,分享过一片方寸之地的安宁与温暖。
此刻,他侧躺着,背对着窗户,身侧空出的位置确实足够我躺下。但是……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床沿。尿袋的引流管正从被子下方延伸出来,垂落在这一侧的床架上。我需要先整理一下,避免压到或者扯到。
“等一下。”我轻声说着,站起身,弯下腰,小心地将那根透明的软管理顺,确保它有足够的长度和宽松度,不会在我们挤在一起时被牵拉。
就在我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江予安有了新的动作。
他抬头,沉默地看了一眼我正在为他整理尿袋管线的样子。那眼神复杂难辨,或许有难堪,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刻的无力。
随即,他做了一个让我心头骤然一紧的动作——
他猛地将头埋了下去,不是埋在枕头里,而是像一个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孩子,将额头抵在了枕面上。
与此同时,他上半身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而微微弓起,带动了下半身。于是,我看到了他那双无法自主移动的腿,那双因为神经瘫痪而显得格外安静和顺从的腿,此刻就像失去了提线的木偶部件,随着他上半身用力的方向,有些笨拙地、被动地晃悠着,从原本的侧卧姿势,变成了一个膝盖朝下的姿势。
这个无心的动作,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他身体的重量随着姿势的改变而转移,原本侧躺时空出的那片区域,瞬间被他趴伏的身体占据了大半。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仅仅一个试图隐藏情绪的低头的动作,竟会带来如此大的体位改变。他或许只是想躲开我的视线,却忘了他的身体早已不是一个可以精细控制的整体。
他维持着那个趴卧的姿势,隔了几秒钟,才仿佛从自己的情绪中稍稍抽离,想起最初的意图,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看我。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的脸上,然后顺着我的视线,迟疑地看向身侧——那里原本该是我的位置,此刻却被他的肩膀和胸膛填满。
一丝清晰的愕然和懊恼闪过他的眼底。
“对不起……”他几乎是立刻说道,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邀请是我发出的,结果我自己把地方占了——这个认知无疑又在他本就敏感的心上添了一笔。
他说着,便有些急切地想要挽回。左手迅速撑住床面,同时,那只刚刚连杯子都握不稳的右手也一同用力,试图凭借双臂的力量,将自己的上半身迅速撑起来,重新为我腾出空间。
可是,他的右手力量远未恢复,徒劳的发力只让他的小臂剧烈颤抖,手肘一软,非但没能撑起身体,反而让肩膀狼狈地塌陷下去,脸差点重新埋进枕头里。一个简单的撑起动作,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艰难得如同翻越山岭。
“别急!”我立刻出声阻止,心脏因他刚才那危险又徒劳的尝试而揪紧。
我俯下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左肩胛,另一只手小心地避开他右臂的旧伤,给他一个坚实而温和的助力,帮他平稳地、缓慢地重新调整回侧卧的姿势。
当他终于安稳地侧躺好,再次为我空出那片位置时,我们俩都微微喘着气,仿佛共同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这一次,我没有再给他任何犹豫或者再次“搞砸”的机会。
我迅速脱掉鞋子,极其小心地,侧身躺在了他为我腾出的那片狭小却无比珍贵的位置上。病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们挤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呼吸交织,近得能数清他颤抖的睫毛。
我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窝里。
“这样就好,”我轻声说,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我的拥抱下,一点点松弛下来,“很舒服。”
他沉默着,然后,那只温暖的左手,缓缓地、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郑重,落在了我的背上,将我更紧地拥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