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厅门口送走外婆和来接她的妍妍姐后,我和妈妈一起从餐厅回到住院部大楼,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再次将我们包裹。
推开病房门,里面很安静。江予安已经吃过了饭,正维持着侧卧的姿势闭目养神。
我的目光落在江予安沉睡的侧脸上,即使是在睡眠中,他的眉宇间似乎也笼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妍妍姐将他照顾得很好。
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柜前,拿起她刚才带来的那个保温饭桶,又环视了一下病房,确认没有其他需要带走的东西,便用眼神示意我一起出去。
我点点头,跟着妈妈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门,将那片刻的安宁留给里面的人。
“妈,我送您去电梯口。”我挽上妈妈的胳膊。
“嗯。”妈妈应了一声,任由我挽着,母女俩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斑。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妈妈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月月,你跟妈妈说句实话,予安他现在……到底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知道她问的不只是表面情况。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用客观又带着点希望的语气回答:“右臂恢复得挺不错的。石膏拆了之后,医生教的康复动作他每天都坚持做,现在能用右手自己吃饭了,虽然速度慢点,但稳定性好了很多。翻身的时候,右手也能稍微使上点劲,支撑一下,不像之前完全用不上力。”
我说着这些细微的进步,脑海里浮现出江予安第一次颤巍巍地用右手拿起勺子,虽然动作笨拙,却坚持不要我喂时的倔强神情。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动作,于他而言,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妈妈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些许宽慰的神色,点了点头:“手臂能恢复就好,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顿了顿,话锋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个更沉重、也更磨人的问题,“那……那个伤口呢?我看他还是只能那么侧着趴着,一点都坐不起来。”
我的心随着妈妈的问题微微下沉。相较于骨折,褥疮的康复过程无疑是更漫长、更消磨人意志的。
“褥疮的恢复,本身就需要时间。”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信心,“它不像骨折,接上了固定住就能慢慢长好。它需要创面自己一点点长新肉,不能压,不能磨,急不得。不过主治医生早上查房的时候还说,他这次的恢复状况算是很理想的,创面干净,肉芽组织生长活跃。照这个趋势下去,年前肯定能好利索,坐起来应该没问题。”
我特意强调了“年前”和“坐起来”这两个关键词,想给妈妈,也仿佛是想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然而,妈妈在听到“年前”这个词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走廊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清晰地映照出她眼角的细纹和那双与我相似的眼眸里,无法掩饰的心疼与忧虑。
“要到年前的……”她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这眼看着才入冬没多久,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
她伸出手,替我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温柔,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感慨:“月月啊,我的傻姑娘……你找个这样的……以后……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啊……”
这句话,她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柔软、也最无奈的地方挤出来的。没有责备,没有反对,只有一种基于过往人生经验,对女儿未来命运的、深切的预判和担忧。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一个多月的煎熬,而是未来漫长岁月里,可能反复出现的疾病、不便、以及需要付出的超乎常人的精力与耐心。
我的鼻腔瞬间涌上一股酸涩。我明白,这不是质疑,更不是反对,这是母爱最原始、最直白的表现——害怕自己的孩子受苦。
我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伸手揽住妈妈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将头靠在她肩上蹭了蹭。
“妈——”我拖长了语调,“您看您,又想多了不是?这次生褥疮,纯属意外!要不是他为了救我,手臂骨折了,行动那么不方便,以他平时那么自律、护理那么仔细的劲儿,根本不可能让身上生出褥疮来。”
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的眼睛,语气变得认真而坚定:“这件事,归根结底,源头在我。”
妈妈看着我,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和感恩:“所以,于情于理,现在他需要人照顾,我都必须站在这里,而且必须站在最前面。我知道您和爸心疼我,怕我累着。但您想,如果这个时候我退缩了,那我们成什么人了?咱们林家,可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事。”
我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带着对江予安真诚的认可:“何况,江予安他真的很好。他值得我这么做。”
听完我这一番话,妈妈沉默了良久。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细细逡巡,仿佛在审视我这番话里有多少是冲动的热血,有多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坚定。
最终,她眼底的忧虑像是被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心疼,却又深以为然的释然。她再次叹了口气,这次的气息短促了许多,也轻松了不少。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拍了拍我揽住她肩膀的手背,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和通透,“所以,我和你爸,从头到尾,也没真的拦着你不让你照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安安那孩子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这份情,咱们得领,得记一辈子。咱们林家,向来是知恩图报的。”
“何况,”妈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的话,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的、算是认可的笑意,“安安确实是个好孩子。能力强,性子稳,对你也确实是没得说。要不是……唉……”
她那句未尽的“要不是”后面是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但那声叹息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排斥和遗憾,更多的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接纳。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我们所在的楼层。门缓缓打开。
妈妈走进电梯,转过身,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空了的保温饭桶。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她看着我,最后叮嘱道:“行了,快回去吧。照顾好他,也……照顾好你自己。别太逞强,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站在电梯门外,用力地点点头,朝她挥挥手。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妈妈的身影带走。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我独自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妈妈那声悠长的叹息。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被理解的暖流,有面对未来的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