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早上,总是醒得格外早,像一个无法关闭的闹钟。才五点出头,走廊里便有了声音——护士推着治疗车,小轮子规律地滚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远处传来病人家属压低的交谈声、趿拉着拖鞋走路的踢踏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网,将浅眠的人轻轻捞起。
我也醒得很早。或者说,我根本未曾深眠。晚上按照吴师傅的嘱咐,定时醒来两回,摸索着在黑暗中帮江予安翻身,检查被褥是否平整,神经始终绷着一根弦。外面的动静一起,我那浮在表面的睡意便彻底消散了。
护士推门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量个体温。”她说着,熟练地拿出体温计。
“嗯。”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护士简单问了句夜间情况,有无不适,我一一清晰地回答,仿佛已经是个熟练的老手。
我接过体温计,俯身轻声对江予安说:“量一下体温。”
他其实也醒了,安静地听着我和护士的对话。听到我的话,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在我准备帮他放置体温计时,他非常配合地微微抬起了左手臂,为我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我将体温计稳稳地放入他的腋下,帮他轻轻夹好。他的手也随之放下,一切都那么自然。
量完体温后,体温计显示36.8度,正常。
看到这个数字,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住院前那几天,他反复发烧,着实让人揪心。住院后这段时间,在强效抗生素和系统治疗下,他倒是没怎么发烧了,这说明感染正在被有效控制。
昨天早上医生查房时也说,他伤口恢复得算不错,鼓励我们好好护理,争取早点出院。
我把体温计放回托盘,询问过江予安的意见后,开始帮他活动身体,这是每日清晨的必修课。
果然,就像设定好的闹钟,他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肌肉紧绷,脚趾蜷缩,整个下肢不受控地弹动。
他有时候会带着点黑色幽默,戏称这痉挛就是他双腿唯一的“自主运动时间”。从某种角度说,确实是这个道理,这无意识的神经反射,勉强算是维持了一点肌肉的活性。
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轻松的“运动”。明明是对触碰、冷热都几乎没有知觉的下肢,偏偏能清晰地感受到痉挛时的酸胀和痛楚。这种矛盾的、源于神经系统的错误信号,往往比纯粹的麻木更折磨人。
看着他瞬间蹙紧的眉头,和因为忍痛而微微用力的左手,我心里一紧。我立刻俯下身,用温热的手掌稳稳地覆住他痉挛最剧烈的大腿肌肉,不轻不重地、顺着肌肉纹理缓缓揉按,同时轻声引导他:
“放松,江予安,跟着我的节奏呼吸,慢慢来……对,吸气……呼气……”
我的动作不能阻止痉挛,但能稍微缓解那种紧绷到极致的酸胀感,更重要的是,我是在和他一起,在对抗这具身体不受控的“叛乱”。
痉挛的浪潮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去。他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抓床栏的手也松了开来。
“好了,”我替他擦掉汗,语气尽量轻松,“今日份的‘运动’完成。”然后,才继续开始为他进行常规的、被动的关节活动。
江予安侧过头,趴在枕头上问我:“昨夜睡得怎么样?” 他眼神里带着探究,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疲惫的痕迹。
“挺好的啊,”我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手下按摩的动作不停,语气轻快,“你不打呼噜,给我创造了良好的睡眠环境,比在家里睡得还香呢!”
“真的吗?”他挑了挑眉,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相信,但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你真的睡好了?”
“真的呀!”我用力点头,开始“甩锅”, “前两天吴师傅在的时候,他那个呼噜打的,此起彼伏,跟开拖拉机似的,我真想半夜把他赶出去……” 这个倒真是实话,并非完全为了安慰他。
江予安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显然,吴师傅那威力十足的呼噜,他也曾深受其害,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痛苦的共识。
气氛轻松起来。我一边继续帮他按摩放松痉挛后略显疲软的腿部肌肉,一边问他:“早上想吃什么?我趁着现在时间早,食堂人少,先去把早餐买回来,再帮你洗漱。”
江予安想了想,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带着点对昨日美味的回味:“不是还有大半个狮子头吗?我想买一碗白粥,就着狮子头吃。”
“可以,这个搭配不错,清淡又有营养。”我立刻表示赞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除了白粥,可以再给他买个素菜包子或者小花卷,他若能吃下最好,若是吃不了,我来解决就行,总归不能浪费。
“那你再睡会儿,我速去速回。”我替他掖好被角,拿起饭卡。
“嗯,不急。”他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晨起后难得的平和。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带上房门。走廊里已经忙碌起来,我的心也因为刚才那短暂而轻松的交谈,变得格外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