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安抚他的情绪,但他只是沉默着,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抗拒的气息。这种沉默比抱怨更让人心慌,我心底那点因为他弄脏衣服而升起的不耐烦,渐渐压过了最初的关切。
推他回到房间,我开始着手帮他处理这一片狼藉。我一边从衣柜里找出干净的病号服,一边忍不住开口,试图用理性敲碎他冰封的外壳。
“江予安,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邦邦,“你应该知道,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拿着干净衣服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依旧低垂的头,“小孩子打碎水杯会哭,是因为他觉得妈妈会骂他。可实际上,妈妈并没有想骂他,只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教他下次怎么避免,想告诉他,杯子碎了没关系,人没事就好。”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缓和下来,蹲下身与他平视:“同样的,江予安,你碰翻了酸菜鱼,你懊恼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因此指责你、嫌弃你?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怪你!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不是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是确认你没有受伤——至于酸菜鱼,我想吃的话,随时可以再点十份,这根本不算什么事!”
我以为我这番通情达理、充满比喻的开导,能让他释然,能让他从自我谴责的牛角尖里走出来。
然而,我错了。
江予安缓缓地抬起头。我以为会看到他有所触动的眼神,却对上了一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痛苦、嘲讽,甚至是某种绝望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被安慰到的痕迹,反而像是我刚才的话,往他即将熄灭的灰烬上,又泼了一盆油。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而尖锐:
“林月,你说得对,情绪解决不了问题。那‘问题’本身呢?”
他猛地抬起左手,不是指向自己狼藉的裤子,而是指向我,又无力地垂落,指向周围的一切:
“问题就是,我连夹个菜都能弄得一团糟!问题就是,我需要你像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样,给我擦手、换衣服、清理这些污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崩溃:“你跟我讲小孩子的道理?对,我现在就是他妈的一个废物!一个连最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巨婴!你告诉我,怎么避免?啊? 是避免用左手吃饭,还是避免坐在这个该死的轮椅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自嘲:“你不在乎酸菜鱼,你在乎的是我没事。可我在乎!我在乎我为什么永远都在‘出事’!我在乎为什么我想和你像正常人一样吃顿饭都做不到!林月,你的宽容和大度,像一面镜子,每天都在照得我无地自容!你明白吗?!”
他最后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房间里。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套干净的病号服,整个人如坠冰窟。
我这才意识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在他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残忍。我试图安慰,却精准地踩碎了他拼命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不是在气酸菜鱼,他是在恨这个无论怎么努力,依旧会不断制造“酸菜鱼事件”的、无能的自己。
我环抱住了他,不顾他满身酸菜鱼的油腻与汤汁,将他的头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体最初是僵硬的,带着未散的激动和抗拒,但渐渐地,在我无声的拥抱和轻柔的拍抚下,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将脸埋在我颈窝,温热的吐息带着一丝无助的颤抖。
过了许久,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月月……我就是……就是……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一刻,所有因他刚才爆发而生的无措和细微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我收紧了手臂,仿佛想将力量传递给他。
“别这样想,好吗?”我松开他一些,双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眶泛红,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自我厌弃。我握住他打着石膏的右手,指尖轻轻抚过石膏冰凉的边缘,语气坚定而充满希望:“你看,你的右手很快就会好的。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自己开车,给我做好吃的,处理你想处理的任何工作。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描绘着一幅看似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我希望这幅蓝图能驱散他眼中的阴霾。
他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良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太多情绪,既不像认同,也不像反驳,更像是一种……为了避免继续争吵而选择的暂时妥协。
他抬起左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脸颊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点油渍,动作温柔得近乎悲戚。“先换衣服吧,”他避开了我关于未来的话题,声音低哑,“衣服都湿漉漉的了,别感冒了。”
我帮他换下弄脏的衣服,用湿毛巾仔细擦拭干净。整个过程,他都异常安静顺从,配合着我的动作,但眼神却常常飘向远处,带着一种我无法触及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