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三面崭新的红旗在兵工厂高高的旗杆上迎风招展,像是三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所有人的精气神都给点燃了。
那旗子上没有复杂的口号,只有用最粗的毛笔写下的大字,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第一面旗:“老炉头看火候”。
第二面旗:“陈铁生算尺寸”。
第三面旗:“林振华管流程”。
这三面旗一挂,整个工厂的规矩就算立下了。
技术的事,听这三位的,谁敢炸毛,先掂量掂量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小虎子今天格外精神,左臂上挎着一个鲜红的“纠察”袖章,感觉自己走路都带风。
他身后跟着一队同样年轻的学徒,个个昂首挺胸,像一群刚出笼的小狼崽子,眼神里透着一股“谁敢整活儿我就干谁”的狠劲。
他们的任务,就是巡查图纸室,确保每一张图纸都准确无误,这是大帅亲自下的死命令。
图纸室里静得能听见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小虎子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在图纸架之间来回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摊开的设计图。
突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张75毫米野炮炮管的详图前。
这张图他昨天才跟着陈铁生核对过,上面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数据都刻在他脑子里了。
可现在,图纸右下角那条代表金属热处理的淬火曲线上,原本陡峭的降温曲线被人用细笔偷偷抹平,变得异常平缓,旁边还用极小的字迹标注了四个字:“建议缓冷”。
小虎子的心咯噔一下,头皮瞬间发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淬火讲究的就是一个“急”字,钢材在高温下组织重构,瞬间投入冷水中,才能锁住那股刚性,获得最高的硬度和强度。
这“建议缓冷”,听着挺人性化,跟“建议高考生放平心态”一样,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
真要这么干,这炮管就不是钢,是面团,韧性全无,硬度暴跌,妥妥的豆腐渣工程!
“都别动!”小虎子一声低喝,他身后的学徒们立刻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凝固。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图纸一角,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随即转身就往炼钢车间跑,边跑边喊:“师爷!陈总工!出事了!”
老炉头正赤着膀子,用一根长长的铁钎感受着炉火的温度,听见喊声,眉头一皱,抓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把汗就冲了出来。
陈铁生也从一堆复杂的计算公式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厉色。
图纸被平摊在工作台上。
老炉头看都没看那条曲线,直接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在“建议缓冷”那几个字的纸张背面轻轻一摸,随即脸色铁青:“油墨未干!刚改的,最多不超过半个钟头!”
陈铁生则一把抢过旁边的原始数据档案,手指飞快地翻动比对,嘴里念念有词。
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拍桌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王八羔子!这是要咱们的命!按照这个曲线淬火,钢材内部会形成致命的应力缺陷,别说上战场了,就算在厂里试射,不出三炮,炮管必定炸膛!到时候,炮毁人亡,咱们奉天兵工厂的招牌就彻底砸了!”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张作霖得到通报时,正端着一碗小米粥,他“哐”地一声把碗砸在桌上,粥水四溅,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等他赶到图纸室,看到那张被篡改的图纸,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比冬天的寒风还冷:“狗改不了吃屎,还想改老子的炮?给我查!把整个厂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这个往祖坟里刨食的玩意儿给揪出来!”
一声令下,全厂戒严。
卫兵队封锁了所有出入口,一场大搜查拉开序幕。
很快,线索就指向了技术员赵铁锤。
在他的宿舍床板底下,翻出了一叠用日文书写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历年来在各项生产参数上做的手脚,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年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搞破坏,而是处心积虑的长期潜伏!
可当卫兵冲到赵铁锤的岗位时,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工友最后看到他,是在一刻钟前,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淬火车间。
张作霖亲自带队,直扑淬火车间。
与此同时,厂里的老中医周老头端着一锅黑乎乎、冒着诡异气味的汤药赶了过来,逢人就盛一碗,唾沫横飞地介绍:“都来一碗,我新熬的‘断奸汤’!里头加了双倍的苦参、明矾,还有磨成粉的野山椒,专克内鬼心虚!谁心里有鬼,喝下去保准五内俱焚,当场现形!”
工人们半信半疑,但看在大帅的面子上,都捏着鼻子喝了。
日本顾问小林一郎为了表示自己与工厂同心同德,也主动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刚喝下去时还没什么,可没过几分钟,他就觉得一股邪火从丹田直冲天灵盖,浑身燥热难当,眼前阵阵发黑,看什么东西都带着重影。
他正想说点什么,脚下一软,竟一头栽向旁边检修中的蒸汽管道。
“小林先生!”旁边的工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小林一郎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火……火烧到骨头里了……好烫……”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周老头的汤药邪门得有点东西。
夜深了,搜查还在继续。
在废弃的一号高炉后面,赵铁锤蜷缩在阴影里,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哆哆嗦嗦地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能点着。
他颓然地扔掉烟卷,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信纸上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色字迹,竟是一封血书。
“我非汉奸,我只为证——中国人造不出好炮。”血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绝望,“可如今……我错了。我以为我的技术天下无双,可我那点小伎俩,老炉头一眼就看穿了真假;陈铁生不用精密仪器,光凭土法验钢就能辨出优劣;就连一个十几岁的学徒,都敢拿着图纸来查我……大帅的炉火,真能炼心吗?”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审图室。
透过窗户,能看到老炉头、陈铁生和林振华三人的身影。
他们彻夜未眠,围着堆积如山的图纸,逐一审核,争论,修改。
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的劲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铁锤的心上,把他那点可怜的“信仰”砸得粉碎。
他猛然将血书塞进高炉的砖缝里,转身,像一只丧家之犬,朝着工厂的围墙方向狂奔而去。
七日后,张作霖站在一座崭新的炮台前,身后是一门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崭新大炮。
全厂工人列队肃立,鸦雀无声。
“七日之期已到!”张作霖声如洪钟,“新炮‘奉天一号’,今日试射!”
工人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这七天,他们不眠不休,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了这门大炮上。
老炉头亲自监工,确保每一炉钢水都完美无瑕;陈铁生将所有数据复核了三遍,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林振华则带着团队,将现代化的流水线管理理念发挥到了极致。
当最后一颗螺丝拧紧,大炮成型的那一刻,张作霖抓起一把大铁锤,走到炮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炮身狠狠敲了三下。
“铛!”“铛!”“铛!”
三声巨响,如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第一锤,告诉所有人,这炮,不为杀人,为立国!”
“第二锤,告诉全世界,这炮,不为称霸,为雪耻!”
“第三锤!”张作霖高举铁锤,目光如电,“是敲给我们自己听的!从今天起,我们中国人的工业,站起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振华的脑海里,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炸响:
【“工业尊严”影响力急剧扩散,情绪波动值检测:全厂狂热+95%,东京帝国技研所恐惧+70%】
然而,就在试射的前一夜,系统面板突然红光爆闪:
【警告!匠魂归位·第二波触发!】。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份加急电报从遥远的南洋发到了奉天。
电报内容匪夷所思:两名曾被强征至日本军工厂做苦工的华人工匠大师——精通膛线拉削的黄文炳和擅长炮闩设计的周承德,竟在同一天夜里从梦中惊醒,都声称梦见了“祖宗手持戒尺,痛打东洋恶鬼”,两人当场撕毁了被胁迫加入的日籍证明,变卖所有家产,已登上北上的轮船,不日将抵达奉天!
而就在奉天城郊的火车站,准备扒火车逃往关内的赵铁锤,被一队人马团团围住。
带队的,正是那个发现图纸问题的学徒小虎子。
赵铁锤彻底崩溃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嘶吼:“让我走!求求你们让我走!我不想再听那炉火的声音了……它在烧我的魂!它在烧我的魂啊!”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里,张作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摇下车窗,吐出一口烟圈,对着身边的副官低声说道:“告诉他们,人带回来,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亲眼看着咱们的炮是怎么响的。老子审的不是图纸,也不是人心……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他娘的也别想改!”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赵铁锤凄厉的哭喊。
工厂里的喧嚣已经平息,所有人都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那门崭新的“奉天一号”静静地矗立在炮台上,炮口斜指着漆黑的夜空,像一头积蓄着雷霆之力的远古巨兽。
它在等待,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去发出属于这个民族压抑已久的,第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