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的夜,被这一声钟鸣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寻常百姓家的安睡,另一半,则是无数辗转反侧的煎熬。
鼓楼之上,张作霖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冬夜的寒风吹得他身上的貂皮大氅猎猎作响。
他身后站着的心腹王化一,搓着手,眼神里既有兴奋,也有掩不住的忧虑:“大帅,这招‘攻心计’是险了点。万一百姓不信,那些个老油条硬挺着不认,咱们这台戏不就砸了?”
张作霖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你小子还是太年轻”的弧度:“砸了?老子字典里就没这个字儿。这叫啥?这叫‘极限施压’,玩的就是心跳。人心这东西,比纸糊的窗户还脆,你捅个窟窿,风就自己往里灌了。老子现在敲的不是钟,是往他们心窝子里打桩,一锤子下去,不怕他铁石心肠。”
他话音刚落,鼓楼下便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七个身影连滚带爬,正是城里那几个囤米居奇的米商。
他们平日里一个个油头粉面,此刻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在临时立起的律令碑前,磕头如捣蒜。
为首的孙掌柜哭得最惨,嗓子都劈了:“我错了,大帅,我不是人!我梦见……我梦见粮仓起了大火,米都烧成了黑炭,我那刚满周岁的胖儿子,饿得哇哇直哭,抱着我的腿啃啊!那不是腿,是我的良心!”
旁边几个米商也跟着嚎啕:“我也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饿鬼,满大街找吃的,最后抱着一袋子发霉的米啃,啃着啃着,米里钻出无数的蛆,全爬我嘴里了!”
这下子,围观的百姓彻底炸了锅。
本来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将信将疑,现在一看这“现场直播”,顿时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这律令碑,怕不是真有啥说道?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判官,穿着前清的官服,慢悠悠地走上前,点燃三炷香,对着律令碑拜了三拜。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奉大帅令,律令夜审第一案!孙氏等七人,梦中显罪,心魔自噬,此为天谴之兆,其供词天地可鉴,有效!念其主动悔过,交出囤粮,免其罪责,即刻执行!”
一声“执行”,七个米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指挥着自家伙计,将一车车的粮食从暗仓里运了出来,足足三千石,堆得跟小山似的。
百姓们看着雪白的大米,眼睛都直了,对着鼓楼方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大帅英明”,随即山呼海啸。
张作霖在楼上看着,对王化一笑道:“看见没?钉子钉进去了,有的人就怕了,自己就把脓给挤出来了。接下来,轮到你了,光有‘德政’还不行,得让百姓手里有‘实惠’。”
王化一重重点头,转身便下了鼓楼。
第二天一大早,奉天城里所有的当铺门口,都挂上了一块醒目的牌子:“奉大帅令,真币兑换点”。
百姓们揣着那些几乎快成废纸的“钱万通假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进去,没想到真能一比一换成崭新的奉天票。
炊事班的老周头更是个活宝,带着一帮伙夫,蒸了上千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沿街叫卖。
他的嗓门跟铜锣似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喂!大帅的馍,新鲜出炉!只收大帅的真票!这馍可不一般,是律令碑下开过光的!吃了不拉肚子,还能让你晚上睡得香,梦里都捡元宝!”
这套说辞简直是精准打击。
老百姓刚经历了“夜审”的震撼,对“梦”这个字眼敏感得很。
一听吃个馒头还能避开噩梦,顺带发财,那还等什么?
“给我来俩!”“我要五个!”队伍排得比长龙还长。
有个老大爷拿到新票,又换了两个热馍,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摸着那崭新的票子,感慨道:“这钱,摸着都烫手!听说是大帅用铁水浇出来的,带着一股正气,谁敢拿这钱干亏心事,怕是晚上手都得被烫烂了!”
舆论的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与此同时,一支特殊的队伍也在城里穿梭。
他们是小豆子率领的“童子巡街队”,一群半大的孩子,穿着统一的坎肩,精神头十足。
他们不抓贼,不问案,专盯着市面上的交易。
在城北一家药铺,他们发现掌柜的还在偷偷用假币低价收购乡下人送来的珍贵药材。
小豆子人不大,气势却很足,带着队员堵在门口。
那掌柜的眼皮一翻,冷笑道:“哪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去,你们懂个啥?”
小豆子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铜制的“金眼勋章”,这是张作霖特批的,上面刻着一只怒目圆睁的眼睛。
他将勋章对着阳光一照,金光闪闪,高声喊道:“大帅有令!律令碑在此!骗人钱财,天理不容!今夜子时,必有恶鬼敲门!”
这套词儿是他们排练好的,带着一股孩童特有的天真和煞有介事,却偏偏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显得格外有杀伤力。
药铺掌柜本想发作,可看到那枚“金眼勋章”,再听到“恶鬼敲门”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当天晚上,他果然做了个噩梦。
梦里,药铺里所有的药柜都倒了下来,那些相生相克的毒药混在一起,化作一条黑色的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信子就舔在他的脸上。
他尖叫着惊醒,一身冷汗湿透了被褥。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主动跑到府衙自首,把骗来的药材和昧下的黑心钱全交了出去。
奉天城内,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一种近乎玄幻的方式,迅速走向了尾声。
而在日租界的密室里,日本经济顾问石原莞尔放下手中的《奉天日报》,头版头条正是林婉如撰写的《律令碑之夜,青天审判在人间》。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在自己的工作笔记上用日文飞快地写道:“张作霖此人,断不可用常理度之。他未动一兵一卒,未颁一条新法,却以‘心理威慑’为武器,于一夜之间重构了奉天的社会秩序。这并非法治,而是‘心治’。他将法律的审判台,搬进了每个人的梦里。比法律更可怕的是,百姓自己开始从内心深处畏惧‘犯法’。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绝对控制。”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拿起电话,用加密线路紧急致电东京军部:“建议,立刻,马上停止对钱万通的一切资金支持。此人已无任何利用价值,他即将成为张作霖新规则下,用来祭旗的第一个‘祭品’。”
此刻,作为“祭品”本人的钱万通,正在自家书房里疯狂地焚烧账本。
跳动的烛火映着他扭曲的脸,纸灰如黑色的蝴蝶般飞舞。
忽然,他感觉眼前的烛火猛地一窜,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窗外,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铁链拖地声,哗啦……哗啦……一下下,都像是拖在他的心脏上。
钱万通猛地抬头,透过窗户的剪影,他骇然看到,院子中央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赫然是张作霖!
他手里没有拿枪,而是托着一块律令碑的碎片,碎片上刻着一个血红的“罪”字。
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两盏鬼火,正死死地盯着他。
“啊!”钱万通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天已微明。
幻觉消失了,张作霖不在院子里,但一种比幻觉更让他绝望的现实发生了。
他的心腹管家脸色惨白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老爷,不好了!粮仓……粮仓的锁被家丁们自己打开了,外面的百姓……正在排队领米!”
钱万通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窗边。
只见自家高大的粮仓门口,家丁们非但没有阻拦,反而主动在维持秩序,百姓们则安静地排着队,手里拿着布袋,脸上没有抢掠的疯狂,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平静。
他瘫坐在椅子里,嘴里喃喃自语:“我不开仓,他们也开……我不放人,他们也走……这规矩……这他娘的规矩,真比刀子还快,还利……”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军队,不是输给了枪炮,而是输给了那座看不见摸不着,却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律令碑”。
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天光大亮,晨曦刺破了奉天城最后的黑暗。
钱万通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他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窗外那轮新生的太阳,仿佛看透了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门外候着的管家,用一种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管家听完,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钱万通没有再看他,只是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袍,眼神空洞地望向了鼓楼的方向。
他知道,与其等着那扇看不见的门被鬼敲响,不如自己走过去,亲手把它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