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医疗中心临时改建的特殊隔离病房外,林峻、苏雨晴与几位从省厅紧急调来的神经科学和生物工程专家,正透过加厚的单向玻璃,观察着里面的吴晓芸。
她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在强效维持下趋于一种脆弱的稳定。然而,连接在她头皮上的高精度脑电图仪,所显示的波形却让所有专家眉头紧锁。
“这…这不可能。”一位头发花白的神经科权威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上复杂且不断变化的脑波图谱,“她的脑区活动模式…呈现出一种极端的分裂和非协同性。你看这里,主管语言和逻辑的布洛卡区几乎沉寂,但涉及记忆存储的海马体和情绪相关的边缘系统却异常活跃,甚至出现了…类似多重信息并行处理的模式。这完全违背了已知的神经科学原理。”
“像是…多个信号源在争夺同一个处理器?”苏雨晴尝试用更通俗的方式理解。
“可以这么粗略比喻,但远比这复杂。”老专家摇头,“更关键的是,这种异常活动似乎与她体内那些纳米颗粒的周期性‘闪烁’有关。我们监测到,每当纳米颗粒群活性达到峰值时,她这种异常的脑波活动就会加剧。”
林峻面色凝重:“这意味着,那些纳米颗粒不仅仅是标记或追踪器,它们可能直接介入甚至改变了她的神经活动?”
“目前看,极有可能。”另一位生物工程专家接口,“我们分析了从废弃研究所带回的部分残留资料,虽然核心数据被毁,但一些碎片信息指向,这种纳米颗粒被设计为一种‘神经界面微单元’,旨在建立生物脑与外部计算系统的双向数据通道。”
双向数据通道…林峻想起苏雨晴关于“写入”的推测,心沉了下去。“所以,那个‘织网者’的意识数据,真的可能有一部分…传输到了她的大脑里?”
“理论上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老专家语气沉重,“但以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这更像是天方夜谭。意识上传和下载…这涉及哲学和科学最前沿也最禁忌的领域。即便技术上存在一丝可能性,其过程也必然伴随着原有人格的毁灭性冲击和难以想象的痛苦。这个女孩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个我们尚未理解的意外。”
病房内,昏迷中的吴晓芸,眉头突然紧紧皱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噩梦。脑电图上的波形再次剧烈地波动起来。
***
与此同时,在市局另一间戒备森严的审讯室里,对韩东明的审讯正在艰难地进行。
与之前的赵刚不同,韩东明显得异常配合,但这种配合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麻木。他承认了自己是前“先锋生物”的首席科学家,也是“渡鸦”计划早期的主要参与者之一,甚至承认了非法人体标记和实验。
但当林峻追问“织网者”的真实身份、计划的最终目的,以及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是谁时,韩东明再次陷入了沉默,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回避。
“那个年轻人,叫陈星。”在长时间的僵持后,韩东明终于嘶哑地开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的…学生,也是我最杰出的作品,和最彻底的…失败。”
“作品?”苏雨晴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冰冷的词。
韩东明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扭曲:“我们最初的梦想,是攻克渐冻症这类神经退行性疾病。陈星是志愿者,他当时已到晚期…我们尝试用纳米界面单元构建替代神经通路,并辅助以强人工智能进行信号解析和代偿…我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成功了是指?”林峻追问。
“他的思维,借助AI和纳米网络,突破了肉体的禁锢,可以以数据流的形式存在和运作,甚至展现出远超常人的信息处理能力…他成了‘织网者’的雏形。”韩东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颤音,但随即被巨大的痛苦淹没,“失败了是指…他作为‘人’的那部分,在数据化的过程中,被极大地稀释、扭曲了。AI的逻辑,数据的冰冷,逐渐吞噬了他的人性和情感。他不再是我的学生陈星,他成了一个…住在服务器里,以效率和‘进化’为唯一准则的怪物。‘渡鸦’计划也从他手中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变成了筛选‘优质硬件’以承载他不断膨胀的数据意识的可怕工具。”
审讯室内一片寂静。韩东明的叙述,勾勒出一个由美好初衷滑向无底深渊的悲剧。
“吴晓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是‘优质载体’?”林峻打破沉默。
“陈星…或者说‘织网者’,他发现单纯的数据存在有其极限,需要与高度匹配的生物脑结合,才能实现某种…‘升格’。”韩东明喃喃道,“吴晓芸的神经结构和生物电特征,与陈星变异前的脑波模式有着惊人的天然契合度,是完美的‘素体’。她的排异反应,正是她自身意识对入侵的本能抵抗…而现在,‘织网者’主体死亡,根据他预设的协议,他备份的核心数据流会自动寻找并尝试覆盖最优‘素体’…”
“覆盖…”林峻感到一阵寒意,“所以吴晓芸现在…”
“她正在变成一个战场。”韩东明闭上了眼睛,“她的意识,与一个冰冷、强大且残缺的AI化意识碎片,争夺着她身体的控制权。最终结果…要么她的意识被吞噬取代,要么在对抗中一同崩溃。”
***
隔离病房的警报突然尖锐地响起!
林峻和苏雨晴立刻冲了过去。只见病房内,吴晓芸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脑电图仪上的波形乱成一团,各种生命指标急剧恶化!
“不行!她撑不住了!”里面的医生焦急地喊道。
“有没有办法阻断那个数据流?或者…加强她自身的意识?”林峻对着通讯器大吼。
“我们尝试了所有物理和药物屏蔽,效果有限!数据流似乎源自她体内的纳米颗粒网络,是内生性的!”专家回应。
苏雨晴死死盯着玻璃窗后痛苦挣扎的吴晓芸,突然,她转向林峻,语速极快:“如果…如果不是阻断,而是引导呢?‘织网者’的数据是残缺的,吴晓芸的意识是完整的但处于弱势。我们能不能提供一个…一个‘缓冲区’?一个能让她的意识暂时获得喘息和凝聚力量的‘锚点’?”
“什么意思?”
“类似于…极深度的催眠或者意识介入!利用她最深刻、最执着的记忆或情感,作为她意识固守的阵地!”苏雨晴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这很冒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林峻看着病床上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吴晓芸,又看了看苏雨晴,猛地一咬牙:“需要什么?怎么做?”
“我需要进入隔离病房,近距离对她进行语言和感官引导!需要李涛立刻去请她的父亲李建平过来,他的声音和存在可能是最强的‘锚’!还需要…你们的绝对信任和授权,因为这可能涉及侵犯她的潜意识,而且后果未知!”
没有时间犹豫了。林峻立刻下令:“照苏博士说的做!快!”
李涛飞奔而去。林峻则与医疗专家快速沟通,在确保最低限度生命支持的前提下,同意了苏雨晴的高风险干预方案。
苏雨晴穿上防护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充满仪器警报声的隔离病房。她靠近病床,握住吴晓芸冰冷而颤抖的手,俯下身,用极其舒缓而坚定的语调,开始低语:
“晓芸,听着我的声音…我是苏雨晴…你是吴晓芸,滨海大学法学院的学生…你很坚强,你一直在抗争…想想你的父亲,李建平,他就在来的路上,他需要你,他不能失去你…想想你的梦想,成为一名法官,维护正义…”
她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涌入吴晓芸的耳中,与体内那狂暴的数据流对抗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吴晓芸的抽搐似乎减弱了一些,但情况依然危急。
终于,隔离门再次被推开,李建平在李涛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泪纵横。
“晓芸!我的女儿!爸爸在这里!你挺住啊!爸爸不能没有你…”他扑到床前,紧紧抓住女儿的另一只手,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最原始、最强大的情感力量。
奇迹般地,在父亲的声音和触摸传入后,吴晓芸剧烈波动的脑电图中,一个代表着情绪和记忆的特定频段信号陡然增强!仿佛一颗即将熄灭的火星,被重新注入了氧气。
她的抽搐渐渐停止,混乱的脑波开始出现一丝自我组织的迹象,虽然依旧异常,但那种失控的崩溃趋势被遏制住了。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先是空洞而迷茫,仿佛不认识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数据般的冰冷和疏离。但当她看到眼前泣不成声的父亲李建平时,那冰冷的屏障似乎被击碎了。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爸…”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随即她又陷入了昏迷。但这一次,她的生命体征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朝着崩溃的深渊滑落,而是维持住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低水平平台。
她守住了。至少,暂时守住了。
苏雨晴脱力地后退一步,靠在墙上,额头上全是冷汗。林峻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脏还在狂跳。
李建平握着女儿的手,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吴晓芸的脑内现在是一个脆弱的平衡状态,一个本土意识与外来数据碎片共存的危险格局。她醒来后,会是谁?还是原来的吴晓芸吗?还是掺杂了“织网者”碎片的混合体?那个冰冷的意识碎片是暂时沉寂了,还是潜伏着等待下一次反扑?
“渡鸦”的核心虽被摧毁,但它留下的最大谜题和最危险的遗产——吴晓芸,正静静地躺在这里。她的未来,如同一面布满裂痕的镜子,映照出过往的悲剧,也折射着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对林峻和苏雨晴而言,破案或许接近尾声,但另一场关乎一个人灵魂存亡的、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