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的重伤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团队本已不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指挥中心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往日的争论被一种压抑的沉默所取代。每个人都在自责，每个人也都无法完全摆脱对彼此的微妙指责。
林峻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城市地图和伤亡报告发呆。屏幕上，雷震躺在病床上、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画面不时闪过。那个曾经如磐石般坚定、冲锋在前的战友，如今却……他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效率？秩序？人性？在冰冷的死亡和牺牲面前，这些理念之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陆星宇几乎住在了技术组，疯狂地分析着行动数据，试图找出任何一个可以避免悲剧的“如果”。如果他设计的干扰程序更强一些，如果他对对方电子战能力的评估更准确一些……但代码和逻辑回馈他的只有冷冰冰的“概率”和“意外”。技术并非万能，这个他曾经以为只是哲学命题的认知，如今以鲜血为代价烙在他的心头。
蜂鸟则更加沉默，像一道真正的影子，除了必要的汇报，几乎不与人交流。她更多地游弋在外围，监视着“归零派”和“磐石”残部的动向，用行动填补内心的空洞。保护，是她唯一还能确认自身价值的方式。
就在这团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通讯请求，接入了林峻加密级别最高的私人线路。信号来源经过多重伪装，但破解后的原始编码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旧时代的印记。
林峻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全息投影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画面中出现的人，让林峻瞳孔骤缩。
是顾铭生。
他看起来比在巴别塔核心时清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那双眼睛里曾经燃烧的、试图成为“神”的狂热火焰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冷静的清澈。他穿着简单的灰色便服，身处一个看似简陋但整洁的房间。
“林峻委员，”顾铭生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破壁人’？”
林峻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按在了警报按钮上。“你还敢出现？”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眼前这个人，是造成如今这一切混乱的根源之一，是那个试图用冰冷算法统治人类的疯子。
“我无意挑衅，也并非来炫耀什么‘先知’的预言。”顾铭生似乎看穿了林峻的想法，微微摇头，“我目睹了城西伏击战的报告，还有雷震先生的……伤势。我很遗憾。”
“遗憾？”林峻冷笑，“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混乱，无序，自相残杀？证明你才是对的？”
顾铭生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我曾经认为，超越人性的‘正确’高于一切。但现在……我目睹了太多因‘正确’而生的苦难，包括我自身意识被‘清洗’时的……虚无。”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巴别塔给予我的，和夺走我的，同样深刻。我并非来证明自己对，而是来避免……更错的结局。”
他调出一组数据流，投射到共享屏幕上。那是极其复杂且隐蔽的通讯记录和能量流动图谱，其加密方式和节点跳跃模式，林峻在之前与“磐石”和“归零派”的交手中见过类似的特征，但更加精密、更加隐蔽。
“这是‘归零派’下一步大规模袭击的预备信号。”顾铭生语气肯定，“目标不是某个变电站，而是滨海市地下光纤网络的几个主干交汇点，以及备用卫星通讯地面站。他们得到了‘磐石’残部更专业、更强大的技术支持。一旦成功，切断的将不仅仅是电力，而是整个城市对外的信息通道，以及区域内部的数字联络。城市将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孤岛，回归他们想要的‘原始’。”
林峻心中巨震。这个计划比攻击电网更加恶毒。信息中断意味着指挥系统瘫痪，救援无法协调，恐慌会以无法控制的速度蔓延，社会结构将彻底瓦解。
“你怎么知道？”林峻死死盯着他，“这会不会是你和他们的新阴谋？”
“因为这套攻击方案的底层逻辑和漏洞利用模型，借鉴了我早期为巴别塔设计城市神经网络时留下的……一些后门和测试接口。”顾铭生坦然道，没有丝毫回避，“这些本应在系统完善后彻底清除，但巴别塔的‘进化’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有些东西被遗忘了，或者……被某些有心人保留了。‘磐石’的人显然挖掘并利用了这些遗产。”
他放大其中一个数据节点：“看这里，这个跃迁模式，需要利用到第七代城市管理AI的冗余协议，这个协议是我亲自编写的，我知道它的所有‘钥匙’和‘锁’。我可以帮助你们预测他们的攻击路径，甚至……在关键节点植入反向干扰。”
林峻的大脑飞速运转。信任顾铭生？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曾经是敌人，是最危险的敌人之一。他的“悔悟”是真是假？这是不是另一个更精妙的陷阱？利用团队的困境和雷震的重伤，骗取信任，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顾铭生对旧体系技术漏洞的了解，无人能及。他确实可能提供关键的情报，阻止一场可能导致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死亡的灾难。雷震和那些自卫队员的牺牲，难道还不足以警示他们，情报失误的代价有多么惨重吗？
一边是信任一个前敌人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和道德困境，另一边是可能拯救无数生命的迫切需求和沉重责任。这个选择，沉重得让林峻几乎喘不过气。
“我需要证据，更有力的证据。”林峻最终说道，声音沙哑。
“可以。”顾铭生似乎早有准备，传输过来一个加密数据包，“这里面是他们下一次试探性攻击的目标和时间，规模不大，但足以验证我的情报真实性。你们可以据此布防。至于我……我可以继续留在你们的监控下，远程协助。我的位置，你们现在应该已经锁定了。”
陆星宇的声音突然切入林峻的私人耳麦：“老大，信号源锁定了，在城外废弃的‘晨曦’生物实验室旧址。周围没有检测到大规模能量反应或伏击迹象。”
林峻看着屏幕上顾铭生平静无波的脸，深吸一口气。
“等着。”他切断了通讯。
指挥中心里，得知这一情况的核心成员再次聚集，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
“绝对不能相信他！”一名雷震的老部下首先怒吼，“他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把我们一网打尽的诡计！”
陆星宇则显得异常挣扎：“从技术角度分析，他提供的数据包……逻辑自洽，细节丰富，尤其是关于那些旧系统后门的描述，与我之前逆向工程巴别塔碎片时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高度吻合。真实性……很高。”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也可能是他精心设计的饵料。”
蜂鸟靠在墙边，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声音传出来：“风险极高。但若情报属实，代价我们承受不起。”她没有表态，只是陈述事实。
苏雨晴的声音通过远程连线加入讨论，她在瑞士，但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从行为心理学看，顾铭生经历意识‘清洗’后，其人格基础已被重构。他之前的极端理想主义被剥离，但知识和记忆仍在。他现在可能处于一种……‘价值真空’状态，旧的信奉崩塌，新的意义尚未建立。他主动联系，可能是一种寻求新锚点的尝试，也可能是更深层算计的开始。无法简单判断善恶，但‘利用价值’是确定的。”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林峻身上。
林峻走到指挥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晨曦中，城市依旧破败，但一些地方的炊烟已经升起，街道上开始出现为生计奔波的人影。那些是信任他们，将未来寄托于他们身上的人们。
他想起了雷震倒下时那双不甘的眼睛，想起了那个牺牲队员妻子的哭喊，想起了安置点里那些充满期盼又带着惶恐的面孔。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显示顾铭生位置的光点上。
“回复他，”林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接受他的合作。但告诉他，这是有条件、有监督的合作。陆星宇，你负责全程技术监控，确保他提供的每一个代码、每一条信息都在我们的沙盒环境中运行验证。蜂鸟，派人秘密监视‘晨曦’实验室，有任何异动，立即汇报。”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
“我们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也随时准备……在他露出獠牙时，将其扼杀。这是我们走在刀锋上的选择，为了可能拯救的生命，我们必须冒这个险。但同时，我们绝不能放下手中的刀。”
命令下达，机器开始运转。没有人知道这个决定会将他们引向何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一线生机。但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步也都可能是通往黎明的阶梯。
与过去的幽灵合作，对抗当下的毁灭——这荒谬而危险的戏剧，已然拉开序幕。而林峻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做出这个选择的重量，将永远压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