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与褚琰来到先前停马车处,叶仕言正立于车外等候。
见二人近前,他趋步上前,目光落向祈安,语调和缓:“孙姑娘,男女有别,若同车而归,恐惹外人非议,今日便不远送二位了,还望姑娘见谅。”
祈安视线越过他,望向马车,徐蕙已安然坐于其中。
眼前的叶仕言举止得体,分寸恰宜,与方才对待徐蕙时的情状迥然不同——他明面上与她针锋相对,实则又总会暗暗迁就她,似乎这份特殊,只对她一人。
祈安颔首应下,语声客气而周全:“有劳叶公子费心照拂表妹,如今天色已晚,我二人便先行回府了。”
言毕,她向侧后方的褚琰递去一眼,二人皆未再多言,只以默然相别。
祈安转身登车,帘幕垂落的刹那,车轮缓缓轧动。
夜色浓沉,唯几点微灯映照地面,叶仕言与褚琰静立原处,目送马车影迹渐次融于深暗之中。
直到马车的轮廓彻底隐入浓稠夜色,叶仕言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首间,却见身侧之人仍凝眸远眺,视线牢牢锁在马车远去的方向,纹丝未动。
这情形让叶仕言心下生出几分稀奇。其实自今晚一开始,他便觉得褚琰透着古怪——他向来是不喜凑热闹的性子,偏偏今晚竟愿意跟着自己去徐蕙她们所在的厢房;再者,他平日里对女色避犹不及,可方才那席间半数都是女眷,他却安坐至散席,毫无早退之意。
叶仕言暗自思忖:莫非他这是转了性子不成?
叶仕言忍不住将褚琰上下打量,心里竟冒出个荒唐念头:这家伙该不会是被什么邪祟附了体吧?
褚琰早察觉他的目光不对,起初还算正常,后来便越发古怪。
他眉峰微蹙,斜睨过去:“莫要用你那双猥琐眸子一直觑着本王。”
听见这话,叶仕言反倒松了口气——这才对嘛,毒舌又傲气,分明才是他认识的褚琰。
他随即不服气地反驳:“王爷的眼光当真是一如既往地差劲!京中谁不夸我貌比潘安、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名声摆在这儿,‘猥琐’二字怎么可能跟我沾边?”
说着,他话锋一转,反过来调侃:“并非是我多言,王爷终日裹着一身玄衣,简直就是辜负了那副好相貌。”要知道,褚琰可是他唯一肯承认容貌与自己不相上下之人。
他又添了句,“偏偏你还总板着张脸,活像尊黑罗刹,也不知将来哪家姑娘有胆量瞧上你。”
叶仕言还摇着头补充,语调刻意夸大:“依我看呐,只怕真就没有姑娘敢选你——那些佳人怕是远远见着你这模样,就先被吓退了。”
他连珠箭似的射了半晌,褚琰竟依旧面无波澜,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仕言不由多瞥了他一眼,暗自琢磨:莫不是自己真戳中了他的痛处,惹他暗自神伤了?正想开口慰解两句,却赫然见褚琰唇角似在微微上扬,竟像是在笑。
没错,就是在笑!
叶仕言简直觉得见了鬼,自己说了那么多呛他的话,褚琰非但不恼,反倒笑了出来?
依他往日性子,不是该抛来一记白眼,再冷飕飕甩一句“闭嘴”才是。
褚琰唇瓣微启,叶仕言紧盯着他,竟无端有些期待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
然下一瞬,落入耳中的却是一句清淡的反问:“怎么没有?”
褚琰垂眸,眼底掠过一丝暖意——
有人便是极其勇敢,单枪匹马就闯进了他的世界。
“啊?什么?”叶仕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了什么?
怎么没有?
好端端的怎么突忽然提这个?自己适才问了他什么来着?
他疾速回想了片刻,才猛然记起:自己说他无姑娘看得上他!这么说来,岂非有姑娘瞧上了褚琰?
叶仕言双眸霎时睁圆,忙不迭追问,藏不住地好奇:“有情况啊!快说,究竟是哪家姑娘瞧上你了?看你这模样,该不会是也中意人家吧?”
否则以褚琰的性子,断无可能主动提这种事。
可褚琰只是淡淡睨着他,任凭他如何追问,半字也不肯多言。
叶仕言瞥了褚琰一眼,心下暗忖:这厮的嘴真是比河蚌还紧!他不肯吐露,任自己如何猜测都是徒劳,瞧这架势,显然是决意将话囫囵吞入腹中了。
他故意激他,语带戏谑:“别不是你自己单相思罢?哎哟哟,当真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瞧呐,人家姑娘定然瞧你不入眼,谁愿终日对着你这张阎罗面过日子?”
褚琰眉峰微蹙,嫌他聒噪:“闭嘴,喧阗得很。”话音方落,便转身迈向夜色深处,再未给叶仕言多舌的机会。
叶仕言立即快步跟上,假装惊讶:“哎?不会真让我说中了?你竟真是单相思不成?”
“单相思的是你,莫要扯上本王。”褚琰终是回眸,冷冷瞥了他一眼。
“我何曾……”叶仕言下意识就要辩驳,然话音至唇边忽地顿住,瞳仁微缩,震愕道:“你……你知晓了?”
褚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调侃回去:“不如好好操心操心自己。毕竟,在人家姑娘眼中,你可是个拐子。”
被戳中痛处,叶仕言暗自腹诽:果然是不能与褚琰作对,这人一张嘴便能噎得死人。
他一时语塞,闷了半晌方低声开口:“你懂什么,我这是……”他低叹一声,声气渐弱,染上几分寥落,“她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要是不这样折腾,人家根本就不会多瞧我一眼,说不准哪日,就让别人拐了去。”
说完,他仰首望向夜空,墨色天幕上唯疏星数点黯淡闪烁,连月轮也隐入云层,只余沉沉暗色,压得人心头也跟着发沉。
马车内,祈安刚一登车,徐蕙便温软地偎过来,挽住她的手臂,以面颊轻蹭着肩头,声音轻得像呓语:“表姐……”
祈安低低应了声,垂眸望去,见她双目轻阖,呼吸匀浅,似已睡熟。
望着她此刻恬静安然的模样,祈安忽想起一桩事来,心头也悄悄沉了沉:听雨堂意欲谋反,而徐寅是其中帮凶。
此事牵连甚广,若一朝事发,整个徐家恐怕皆受株连。可看眼下情形,这事似乎只有徐寅一人涉身其中,徐家其余人都被蒙在鼓里。真到了那一步,岂不是让满门无辜平白送命?
难道徐寅就没考虑过这一层?
听雨堂究竟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能让他甘愿赌上全家性命,也要蹚这趟谋逆的浑水?
届时一旦事败,徐蕙定然会被牵连其中,这样一条鲜活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祈安垂眸望着怀中紧挽自己手臂酣睡的少女,入京后,她第一个真心对待自己之人。睫羽微颤,眼底不由自主地漫上一层不忍。
祈安心头反复萦绕一念:该如何才能护她周全?
忽而,她眸中微亮——大凛律例确有“罪不及外嫁女”之条。可转念间眸光又凝:若涉谋逆大罪……这条律例可还会容情?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姑且一试。倘若徐蕙嫁入的是一门第显赫、足堪相护之家,或许真可避过此劫。
她循着此念头细想,便想起了叶仕言。
叶家势盛,其父贵为当朝太子太师,论权位实力,想必能护徐蕙无虞。更紧要的是,今日观叶仕言待徐蕙的态度,似乎藏有悦慕之意,或许会愿意竭力相护。
如此盘算下来,叶仕言竟成了眼下最稳妥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