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旧棉袄,快步走出房间,下楼直奔此刻正是最热闹时分的大舞厅。
舞厅内,灯光迷离暧昧,萨克斯慵懒的旋律与小号的高亢交织,配合着爵士鼓点,营造出一种令人心神摇曳的浮华氛围。穿着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女人们挽着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在舞池中穿梭往来,或是在周边的卡座里觥筹交错,高声谈笑。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几乎让人忘却了外面的乱世。
杰西卡混在人群中,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也有些不知所措。人这么多,音乐这么吵,她该怎么找到那个接头的上级呢?
正当她四处张望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是杨聿元医生!他此刻正坐在舞厅一侧相对安静的雅座区,与一位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身体微微前倾,神色间似乎都带着一种与周围欢快气氛格格不入的严肃,仿佛在商讨什么紧要事宜。
杰西卡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就想穿过人群朝他走去。或许他能提供一些帮助,或者至少,能让她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然而,她刚迈出两步,一个身影却突然从旁边斜插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身材矮小、领带歪斜的男人,脸上带着几分醉醺醺的红晕,眼神飘忽不定。
“抱歉啊这位小姐,挡您路了……”男人打着酒嗝,口齿有些含糊不清,“看你这长相,不像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儿……是南方来的吧?相逢即是有缘,赏个脸,请您喝一杯怎么样?”
杰西卡眉头立刻蹙起,以为又遇上了无聊的登徒子,侧身就想快速绕开。但就在她抬脚的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停在了原地。
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用同样随意的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反问了一句:“喝什么?”
“当然是……上好的竹叶青。”男人依旧含糊不清道。
暗号对上了!杰西卡心轻轻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按流程回应:“我可不喝酒。”
“我也没说是酒,”男人眼中醉意瞬间褪去一分,闪过一丝锐光,“我说的是……茶。”他顿了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舞厅侧面一个灯光幽暗的包厢方向,“这边请吧,白小姐。”
杰西卡不再犹豫,跟着这个看似醉醺醺的男人,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了那个灯光更为昏暗的包厢。
一进包厢,男人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瞬间变得冷静。他迅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然后转过身,压低声音直接切入正题:
“白小姐你好,你可以叫我老吴。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他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由于近期我们在津浦铁路线上的行动频频得手,日军被迫紧急调整了他们的军列运输策略和时刻表。我手上这份,是他们刚刚发布的最新内部时刻表副本。”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递给杰西卡。
“组织上交给你两个任务。第一,你是数学教师,擅长逻辑推理和数据分析。需要你将这份最新的时刻表,与过去三个月《槐驿晚报》每日中缝刊登的所有‘列车延误启事’进行交叉比对和深度分析。”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杰西卡,强调道:“我们需要验证这份时刻表的真实程度有几分,并从中总结提炼出日军军列运行的真正规律和模式:例如,每周的哪几天运输活动最频繁?重兵押运的重要军列通常集中在哪个时段?运输量的周期性变化是否与前线战事的波动存在关联?你的分析报告至关重要,将直接决定我们地下组织下一步的袭击和破坏计划的制定与成败。”
“第二,”老吴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同样是因为我们近期的频繁行动,我们得到内线紧急线报,日军近日已大幅加强了铁路沿线的警戒和巡逻密度,并设下了陷阱。而我们‘寒鸦’下属的一个行动小队,恰好计划在明天傍晚执行一次铁轨爆破任务。必须立刻通知他们停止行动,否则必定全军覆没!”
“该行动小队长的公开身份,是镇小学的体育教员,名字叫崔五。那所小学目前处于日军的直接监管范围内,内部所有的通讯设备,以及常规的信息传递渠道,都已被严密监听和控制。现在,只有你,一位从上海来的、进行‘教学交流’的女教师,前往学校拜访,才是最合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你必须立即前往学校,想办法找到崔五,当面通知他取消行动!”
这一连串的信息量巨大且紧迫,杰西卡深吸一口气,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将关键的细节牢牢记了下来。
“可是……”她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我该怎么向那位崔老师说明来意,让他立刻相信我呢?我们之间有约定的暗号或者凭证吗?”
“没有暗号。”老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崔五是个大老粗,没读过什么书,字都认不了几个,根本不懂那些什么暗号。这样吧……”他沉吟片刻,“你就提他以前相好的一个姑娘,叫江宝儿。你就说是江宝儿的同学,受她所托顺路来看看他。他一听这个名字,肯定会相信你。”
“江宝儿……我记住了。”杰西卡重复了一遍。
“时间急迫,我不便在这里久留,必须先走一步了。”老吴扫视了一眼门口,“你自己也务必小心,这镇上龙蛇混杂的,并不安全。告辞。”
说完,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醉醺醺的表情,拉开包厢门,脚步虚浮的融入了外面的人群中。
杰西卡在原地定了定神,也随后走出包厢。她下意识的再次将目光投向之前杨聿元所在的雅座方向,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他和那位中年男子都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一紧,连忙拨开人群,快步走到那片区域,试图找出他离开的方向。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骤然停止,司仪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舞厅:“各位来宾,下面,有请我们鼎丰门舞厅的台柱,歌声能让人沉醉不醒的白牡丹小姐,登台献唱!”
话音刚落,整个舞厅的主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只留下一束追光灯打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杰西卡她僵在原地,失去了视野。
在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中,一位穿着黑色旗袍,头戴一顶黑色面纱的宽檐帽、身材十分高挑、面纱之下戴着半张面具的女人优雅的走上舞台,对着麦克风,朱唇轻启,悠扬的歌声随之流淌出来。
我的天……杰西卡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白牡丹”,心里一阵后怕和庆幸,幸亏当时没选那个身份!不然这会儿站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演唱的人,恐怕就是自己了!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她社会性死亡。
她摇摇头,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决定不再停留,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舞厅。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到了她的面前。随后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
“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共舞一曲呢?”
杰西卡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她刚才遍寻不见的杨聿元医生!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脸上带着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微微躬身,向她做出一个标准的邀舞手势。
“杨医生?你……”杰西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叫出了声。
然而,听到这个称呼,杨聿元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
“杨……医生?”他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究,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称,“小姐,您是在叫我吗?”
“不是你还是谁?”杰西卡一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脱口而出,“你不是杨聿元杨医生那你是谁?”
男子闻言,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些,他微微直起身,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回答道:
“恐怕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并非您所说的杨医生。在下姓周,单名一个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