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金子,顺着铁山的山脊淌下来时,我和阿月刚走到山坳的老磨坊。磨坊的木轮早就锈住了,轴心里长着丛野蔷薇,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把“吱呀”的风吟都染得甜丝丝的。
“歇会儿吧。”阿月拽着我往磨坊的石凳上坐,自己则蹦到木轮边,伸手去够最高处的蔷薇。她的蓝裙子被风掀起个角,露出脚踝上串着的银铃——那是王大爷用旧马掌融了打的,说是能驱山精,其实走路时叮当响,倒像在给她的脚步伴奏。
“小心刺。”我刚开口,她就“哎哟”一声,指尖被蔷薇刺扎出个小红点。
阿月撅着嘴把手指凑到眼前,金粉从指尖冒出来,在伤口上转了个圈,红点就不见了。“你看,没事。”她得意地晃了晃手指,突然指着磨坊墙角,“那是什么?”
墙角堆着堆半朽的木柴,柴堆里嵌着块金属片,边缘还闪着暗蓝色的光。我走过去扒开柴禾,把那东西抠了出来——是块巴掌大的能量板,表面刻着拾荒者的徽记,边角还沾着干涸的暗红色污渍,像凝固的血。
“是他们的应急能源板。”阿月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能量板,“还有影粒子的味儿,淡淡的,像没烧透的煤。”
能量板突然“嗡”地一声亮起,在地上投射出段全息影像——是拾荒者副首领,她站在颗灰扑扑的行星上,身后是片冒着黑烟的废墟,影像边缘还在滋滋闪着雪花。
“平衡者,我们到聚居地了。”她的声音比在铁山时哑了些,“影粒子比预想的浓,有几处已经凝成了实体,像……像长着獠牙的雾。”影像里突然晃过个黑影,速度快得像道闪电,副首领的声音猛地拔高,“它们在猎食!我们的防护罩快撑不住了——”
影像“啪”地断了,能量板也暗了下去,只剩边角还残留着点余温。阿月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节都泛白了:“她们有危险。”
“嗯。”我摸了摸能量板上的污渍,突然想起王大爷今早说的话——“债要还,诺要守”。把背包往肩上紧了紧,里面装着王大爷塞的红薯、二柱子偷偷放的糖罐,还有阿月连夜画的“光轨图”,图上用金粉标着压制影粒子的节点,像撒了把会发光的星子。
“走。”我拉起阿月的手,她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在空荡的山坳里荡出圈又圈的回音。
离开磨坊时,我回头看了眼那丛蔷薇,刚才阿月够过的枝头,正颤巍巍地开着朵最大的花,粉白的花瓣上,金粉闪了闪,像谁在悄悄说“路上小心”。
***飞船是拾荒者留下的小型穿梭艇,就藏在铁山外的咸水湖底。我们潜下去时,阿月的光膜在水里撑开个透明的泡泡,把咸腥的湖水挡在外面。穿梭艇的外壳长着层滑溜溜的水藻,驾驶舱里还飘着半杯没喝完的营养液,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里,竟裹着颗小小的星子——是创世本源的碎屑,不知何时沾上去的。
“我来开。”阿月蹦到驾驶座上,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敲得飞快。她在铁山时总缠着二柱子拆收音机、装风车,摆弄这些机械物件比我灵光多了。穿梭艇“咕咚”一声浮出水面,喷出道白花花的水浪,像条跃出水面的鱼。
“坐标对吗?”我凑过去看屏幕。
“嗯,能量板里藏着定位呢。”阿月调出星图,指尖点在片灰黑色的星域上,“就在‘碎星带’旁边,怪不得影粒子容易聚集,那里的时空缝太多了。”
穿梭艇冲破云层时,我看见铁山越来越小,王大爷的烟筒在山顶冒着细烟,像根没写完的逗号。阿月突然哼起了歌,是铁山的民谣,调子晃晃悠悠的,把驾驶舱里的紧张气儿都泡软了。
***碎星带的光怪得很,红的绿的紫的,把穿梭艇的外壳染得像块调色盘。副首领的影像又断断续续传了过来,这次她的胳膊上缠着绷带,防护罩的能量条只剩个底儿,滋滋地闪着红光。
“它们怕……怕活物的温度。”她喘着气说,“我们试过用火焰烧,没用,反而越烧越凶……”
影像里突然冲进个黑影,副首领的声音戛然而止。阿月猛地把速度提到最快,穿梭艇像颗被扔出去的石子,在碎星之间灵活地钻来钻去,银铃在颠簸中响得急促,像在给心跳打节拍。
“快到了!”阿月指着前方——颗灰扑扑的行星悬在碎星带中央,表面爬满了暗蓝色的纹路,像冻裂的湖面,那些纹路里流动着黑雾,不用细看也知道,是浓得化不开的影粒子。
穿梭艇刚贴近大气层,就被股力量拽得往下坠。阿月死死把住操纵杆,额头渗出层细汗,光膜在驾驶舱里忽明忽暗:“是影粒子形成的引力场!”
“用金粉。”我突然想起她画光轨图时,金粉总往有光的地方凑。
阿月立刻会意,抓起画笔蘸了蘸指尖的金粉,往控制台的能量槽里撒了点。金光“腾”地窜起来,在舱外织成张网,那些拉扯穿梭艇的力量突然就弱了,像被阳光晒化的冰。
“管用!”阿月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又往能量槽里撒了把金粉,“坐稳啦!”
穿梭艇“嗖”地扎进大气层,冲破黑雾时,我看见地面上散落着拾荒者的营地,不少帐篷塌了半边,防护罩像层薄冰似的罩在营地外,上面爬满了黑色的裂纹。副首领正指挥着几个人往防护罩上贴能量板,她的胳膊不自然地垂着,看来伤得不轻。
看到我们的穿梭艇,她愣了愣,突然扯开嗓子喊:“快!把孩子们带进地堡!”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营地边缘的黑雾里,果然晃着些模糊的影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长着长长的獠牙,正撞向防护罩,每撞一下,裂纹就多几分。
“阿月,光轨图。”我摸出她画的图,金粉在图上烫得发烫。
“来了!”她早把光轨图铺在了控制台上方,指尖点向第一个节点,“东边的信号塔,那里是影粒子最浓的地方!”
穿梭艇在营地上空盘旋时,阿月的光膜突然扩大,把整个营地都罩了进去。那些撞向防护罩的黑影撞在光膜上,像撞进了烧红的铁锅里,发出“滋啦”的声响,瞬间缩成团黑烟。
“趁现在!”我抓起背包里的柴刀——不是用来砍的,刀身上还沾着铁山的泥土,王大爷说过,带着烟火气的东西能镇邪。
阿月把穿梭艇停在信号塔旁,光膜还在滋滋地烧着黑影。我跳下去时,脚刚落地,就被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脚踝——是个半大的拾荒者少年,他的裤腿被黑影撕开了道口子,伤口周围的皮肤正变成灰黑色。
“救……救我妹妹。”他哆嗦着指向地堡的方向,“她还在里面,抱着只没睁眼的猫……”
话音未落,地堡那边突然传来声尖叫,接着是猫的嘶鸣。阿月的光膜猛地晃了晃,她在驾驶舱里喊:“地堡有裂缝!影粒子钻进去了!”
我往地堡跑时,少年突然抓住我的刀鞘,把块温热的东西塞了过来——是块能量晶,上面还沾着他的体温,“这个……能烧它们。”
地堡的门被撞得咚咚响,门缝里渗进的黑雾已经凝成了只爪子的形状,正往里面扒拉。我用柴刀劈开锁链,刚拉开条缝,就被股寒气逼得打了个哆嗦——地堡里飘着层薄霜,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只雪白的小猫,她的脚边,团黑影正顺着裤腿往上爬。
“别怕。”我冲过去用刀背拍向黑影,那东西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上都结着霜:“它要吃雪球……”雪球应该是那只猫的名字,小家伙正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阿月的光膜从门缝钻进来,在小姑娘周围织成个金色的茧。黑影碰到光膜就化成了烟,我趁机把她们护在身后,刚要往外退,却发现地堡的墙角蹲着个更浓的黑影,比外面的大了圈,獠牙上还滴着黑液,正盯着我们的方向。
“小心!”阿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道金光射进来,打在黑影身上,让它发出声刺耳的尖叫。
我拽起小姑娘往外跑,她死死抱着猫,小皮鞋踩在地上嗒嗒响。跑到门口时,正撞见阿月——她站在光膜中央,指尖的金粉像流水似的往下淌,脸色却白得像纸,看来维持这么大的光膜对她消耗不小。
“剩下的节点……”她喘着气说。
“我去。”我把小姑娘交给冲过来的副首领,她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却还是紧紧抱着孩子,“看好她。”
副首领点点头,突然把那半块能量晶塞回我手里:“这是‘星核’的碎片,能引动影粒子的记忆。”她指了指信号塔顶端,“最高的那个平台,它们的‘根’在那儿。”
信号塔爬起来比想象中难,铁架上结着层薄冰,每爬一步都要晃三晃。黑影在塔下嘶吼着撞光膜,阿月的银铃声越来越急,像根越绷越紧的弦。爬到一半时,能量晶突然发烫,我低头一看,它竟在掌心融成了滩金液,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铁架上烧出串黑烟。
“快到了!”阿月在下面喊,光膜已经薄得像层蝉翼。
我咬着牙爬到顶端平台,刚站稳就看见平台中央插着根黑色的柱子,无数黑影正从柱子里钻出来,像源源不断的墨汁。能量晶的金液在掌心烧得更凶,我突然想起副首领的话——“引动记忆”,便握紧拳头,把金液狠狠按在了黑柱子上。
金液像活过来似的,顺着柱子往上爬,在上面烧出幅流动的画面:不是狰狞的獠牙,是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正把实验体推进能量炉;是颗行星在爆炸前,母亲把孩子塞进逃生舱;是拾荒者首领(未来的我)跪在废墟里,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全家福……
“原来你们也疼啊。”我喃喃自语,那些黑影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阿月的光膜突然亮得刺眼,金粉像潮水似的涌过来,裹住黑柱子。我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哭声,接着黑柱子开始融化,黑影们在金光里渐渐透明,最后变成点点星光,往碎星带的方向飘去——那里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不是猎食的囚笼,是能慢慢愈合的星空。
平台突然晃了晃,我低头一看,阿月正踩着光膜飞上来,她的银铃不响了,金粉也快散光了,却还是笑着朝我伸手:“回家了。”
***回程的穿梭艇里,副首领给我们讲了影粒子的来历——不是天生的恶,是没被好好安葬的悲伤和愤怒,在时空缝里攒久了,就成了会咬人的雾。她决定带着族人留在那颗行星,用剩下的能量晶种“光树”,据说那种树能吸收黑雾,结出的果子还带着甜味。
“这是我们该做的。”她把那半块烧焦的全家福递给我,照片上的三个人笑得很亮,“首领说,赎罪不是给别人看的,是让自己能睡着觉。”
阿月靠在我肩上,已经累得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点金粉。穿梭艇飞过碎星带时,那些彩色的光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幅会呼吸的画。我悄悄把全家福塞进她的素描本,又摸出颗二柱子给的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边——她咂巴咂巴嘴,没醒,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铁山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王大爷的烟筒又开始冒烟了,二柱子大概正蹲在码头补渔网,蔷薇花的甜香好像顺着风飘到了飞船里。我低头看了看掌心,能量晶烧出的疤痕还在,像个小小的“诺”字。
原来有些债,真的能还清;有些诺,真的能守住。就像铁山的太阳,不管走多远,总会在山头等着,把路照得亮亮的,让人敢放心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