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暴雨连下了三天,暖脉树的汁液洼涨成了小小的塘。阿恒披着蓑衣蹲在塘边,看雨水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里浮着碎光——有传牌反射的金红,有续脉苗新叶的嫩黄,还有极北冰雕融水的清蓝,混在一块儿,像把所有远方的暖都熬成了汤。
“爷爷,鱼!”小孙子举着根柳条跑过来,柳条上穿着条银亮的小鱼,是从塘里捞的。孩子的裤脚全湿透了,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滴,却笑得露出豁牙——像极了当年的儿子,总爱趁雨天在塘边摸鱼,回来被阿恒追着打,却下次还敢。
阿恒接过小鱼放进竹篮,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手,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这暖炉是当年脉星用沙枣木做的,炉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暖”字,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别往塘边凑,”他嘴上呵斥着,手却帮孩子理了理湿透的衣襟,“去年你爹在东海礁石旁捞鱼,被浪卷走半只鞋,回来冻得发了三天烧。”
小孙子把暖炉抱在怀里,突然指着塘中央喊:“爷爷你看!光在转圈!”果然,传牌的光顺着雨水往塘里淌,在水面上绕出个漩涡,漩涡里浮着无数个细碎的影:儿子在南疆红土坡上种续脉苗,汗珠子掉在土里,砸出个小小的坑;阿安女儿在漫星树下翻《暖脉记》,风吹起纸页,露出她鬓角新添的白丝;极北青年正往育苗箱里加冰,睫毛上的霜被炉火烤得往下滴……
“那是根须在握手呢。”阿恒摸了摸孙子的头,想起脉星说过的话,“地底下的根缠在一块儿,水面上的光就会转圈,像人在拉着手跳舞。”话音刚落,塘边的续脉苗突然往中间凑,叶片相碰的轻响里,竟传来细微的“叮咚”声,像有人在水下敲贝壳。
这声响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东海的渔船里,渔女们用贝壳串成的风铃,风吹过时也是这声。那时儿子才十岁,抱着风铃不肯撒手,渔女笑着说“拿去吧,让它跟着暖脉牌走,就当东海在记挂你们”。后来那串风铃挂在暖脉树的枝桠上,风吹雨打褪了色,却总在雨夜发出声,像在说“我还在呢”。
雨稍停时,阿安女儿领着南疆的孩子们来了,个个背着竹篓,篓里装着刚采的续脉花。三十四岁的她裤脚沾着红土,鬓角的白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像条银线。“山民们说这花要趁雨夜来祭暖脉树,”她往塘里撒了把花瓣,“说雨水能把花香带到所有有根须的地方。”
最小的南疆孩子突然指着塘底喊:“姐姐你看!石头在发光!”众人低头看时,塘底的传牌碎片正在发亮,光顺着根须往岸上爬,在续脉苗的叶片上拼出个小小的“家”字,笔画里缠着根红绳,是脉星当年系沙枣袋的那根,绳尾还系着片干枯的沙枣叶。
“是太爷爷在写字呢。”阿恒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去捞那片沙枣叶,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往心口钻——像脉星的手搭在他肩上,带着旱烟袋的呛味和沙枣的甜香。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蹲在塘边,看脉星往水里撒沙枣核,老人说“核顺着水流走,长出来的树就会记着回家的路”。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塘面像铺了层银。阿恒坐在石台上,看儿子从西陲回来,马背上驮着个木盒,里面装着沙枣核串成的手链,每颗核上都刻着个“念”字,是老妪的孙子新做的。“奶奶走前说,”儿子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往传牌上系手链,“让这串珠跟着暖脉树的风响,就当她还在跟我们说话。”
手链在月光里轻轻晃,核珠碰撞的脆响里,混着极北的风声、东海的浪涛、南疆的虫鸣。阿恒突然发现,儿子鬓角也有了根白丝,像自己当年在这棵树下发现第一根白发时,脉星笑着说的“这是树给你盖的章,证明你守过暖”。
小孙子抱着暖炉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沙枣糕的渣。阿恒把孩子抱进棚子,回来时见儿子正往塘里扔合心果的籽。籽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往传牌的方向漂,像无数个小小的船。“爹,”儿子突然开口,“今年冬天,咱带小孙子去极北吧,让他看看冰原的星星。”
阿恒望着塘里的月光,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儿子去极北的情景。那时孩子才五岁,冻得直哭,却在看见冰原的极光时,突然止住泪,说“爹,那光是续脉苗在天上开花吗”。如今,当年的孩子也成了父亲,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看同样的光,像条扯不断的线,把温暖往更远的地方牵。
传牌的光在塘里淌了整夜,像条暖融融的河。阿恒坐在石台上,听着核珠的脆响、叶片的轻响、远处的虫鸣,突然觉得那些逝去的人都没走远——脉星在归恒树下抽旱烟,林默在离火涧练剑,苏沐雪在藤萝架下拾花瓣,他们的笑闹声顺着根须往上冒,混在风声里,像在说“我们都在呢”。
天快亮时,阿恒往塘里撒了把新收的续脉花籽。籽落水的瞬间,传牌突然亮得格外暖,在水面上映出个巨大的“承”字,字的笔画里嵌着无数个跳动的光斑:极北冰雕的蓝、西陲沙枣的黄、东海贝壳的白、南疆红土的褐,还有无数张年轻的脸,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望。
他知道,这脉会一直淌下去。像这塘里的水,会流向极北的冰原,润开那里的续脉苗;会淌过西陲的沙枣林,让每颗沙枣都带着暖;会漫过东海的礁石,陪着渔女们等归帆;会渗进南疆的红土,让每株苗都记着回家的路。而他和儿子、孙子,不过是这脉里的一滴水,顺着前人的脚印往前淌,再把路铺给后人走。
风穿过暖脉树的叶,沙沙声里混着核珠的响。阿恒摸了摸怀里的旧暖炉,炉身上的“暖”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醒了过来。他抬头看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带着所有的暖,往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