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刘辩与他的智囊团运筹帷幄,定下了内外并举的大政方针。
一道道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的诏书,随着驿马快骑,传向了帝国的四面八方。
其中两道,分别发往渤海与南阳,如同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掀起不一样的波澜。
就在郭嘉献上离间二袁之策的数日后,南阳郡治所,宛城。
时值初夏,南阳盆地气候温润,田野间禾苗青青,一派生机。
宛城作为帝乡,又是南北通衢,本就富庶繁华,加之近年来中原战乱,不少士人百姓南迁至此,更添了几分人气。
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的府邸,便坐落在宛城最繁华的地段,朱门高墙,甲士林立,气派非凡。
府邸后院,一处精心营造的园林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袁术正斜倚在铺着精美蜀锦的软榻上,眯着眼睛,欣赏着堂下几名身姿曼妙的歌姬翩跹起舞。
他年约三旬,面容与袁绍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富态,皮肤白皙,下颌微抬,眉眼间天然带着一股睥睨自矜之色。
此刻他身着舒适的锦袍,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敲击着榻沿,显得颇为惬意。
两名容貌姣好的侍女跪坐在榻旁,一人为他轻轻捶腿,另一人则将剥好的晶莹荔枝,小心地送入他口中。
“嗯,甜,甚是甜美。”袁术满足地咂咂嘴,挥了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丝竹声停,园内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池中游鱼拨水的细微声响。
“这岭南的荔枝,快马加鞭送至宛城,虽不及刚采摘时鲜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袁术坐起身,接过侍女递上的丝巾擦了擦手,对侍立在一旁的主簿阎象说道,“可见,只要有权势,这天下间的珍品,就没有享受不到的。”
阎象年纪稍长,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闻言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劝谏:“主公,荔枝虽美,然劳民伤财,非明主所尚。
如今董卓未灭,天下未宁,主公当以励精图治、招揽贤才为要。”
袁术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摆了摆手:“阎主簿,你又来了。董卓?哼,不过是塚中枯骨,如今被那小儿皇帝困在渑池,进退两难,何足道哉?至于天下……”
他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廊下,望着庭院中盛开的奇花异草,“汉室倾颓,气数已尽,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如今群雄并起,正待有德者居之。
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海内人望所归,这‘德’,舍我其谁?”
他这话说得极其露骨,连阎象都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主公慎言!此等话语,传扬出去,恐惹祸端!”
“祸端?”袁术不以为然地转身,“在这南阳郡,谁能给我袁公路带来祸端?刘表?一个垂垂老矣的守户之犬罢了!至于洛阳那个小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不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不过是仗着几分运气,侥幸赢了一仗,就真以为自己是中兴之主了?若非我袁氏当初……哼!”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认为刘辩能坐稳皇位,离不开他们袁家当初的支持。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快步走进园中,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绢书:“启禀主公,洛阳有诏书到!”
“哦?”袁术眉头一挑,接过诏书,脸上带着几分期待,“定是陛下听闻我在南阳整军经武,有所成效,要加以封赏了。说不定,是要我出兵,共击董卓?”
他兴致勃勃地展开诏书,仔细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即转为阴沉,握着诏书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诏书的内容并不长,先是例行公事地肯定了袁术作为后将军、南阳太守的职责,然后话锋一转,以皇帝的口吻“关切”地询问南阳郡目前的兵马数量、粮草储备、器械状况,以及下一步整军备战、讨伐国贼的具体计划。
要求他“详细具奏,不得延误”。通篇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上位者对臣子的督促和审视,与袁术预想中的嘉奖、拉拢乃至请求相助的措辞,截然不同。
“岂有此理!”袁术猛地将诏书揉成一团,狠狠掼在地上,勃然大怒,“刘辩小儿!安敢如此轻慢于我!”
阎象见状,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捡起诏书,小心展开抚平,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然明了。
他暗自叹息,陛下这道诏书,看似寻常询问,实则透着疏远和敲打之意,与以往对待袁术的态度颇有不同。
“主公息怒。”阎象劝道,“陛下询问军备,亦是分内之事,或许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袁术猛地打断他,气得脸色通红,指着那诏书吼道,“你看看这措辞!‘详细具奏’、‘不得延误’!
这是对国之柱石说话的态度吗?简直如同呵斥下属小吏!他刘辩才当了几天的皇帝?就敢在我袁公路面前摆谱!”
他越想越气,在廊下来回踱步,声音越来越高:“还有!我听说,前几日他也给渤海那边去了诏书,你猜内容是什么?
是嘉奖!嘉奖袁本初那婢女所生的家伙‘安抚地方,屏藩东方’,还给了他一个什么‘督青冀军事’的虚名!
同样是袁氏子弟,对我就是督促质问,对他就是嘉奖提拔!这是什么道理?啊?!”
阎象心中暗道果然,二袁之间的心结,终究是被洛阳那边利用了。
他试图冷静分析:“主公,此恐是洛阳离间之计。陛下或许意在挑起主公与本初公之不和,我等不可中计啊。
本初公虽得嘉奖,然其地处河北,直面公孙瓒等威胁,且韩馥未必真心服他,处境未必就好过主公……”
“放屁!”袁术口不择言地骂道,“他处境不好?他处境不好能得陛下如此青睐?
我看分明是那刘辩小儿,忌惮我南阳兵精粮足,实力雄厚,故而刻意打压!
反而袁本初那个虚伪之徒,惯会装模作样,沽名钓誉,倒入了那小儿的眼!”
他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愤怒和屈辱的光芒:“我袁公路,才是袁氏嫡子!论身份,论名望,哪一点不如他袁绍?
当年在洛阳,若非我……哼!如今倒好,一个阉宦之后的小皇帝,一个婢女所生的庶子,都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阎象看着主公如此失态,心中忧虑更甚,苦口婆心道:“主公,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如今陛下新胜,威望正隆,我军虽雄踞南阳,然北有刘表未必同心,西有董卓残部未灭,东面亦需稳固,实不宜此时与朝廷生出龃龉。
不若暂且隐忍,敷衍回奏,同时加紧联络各路豪杰,静观其变。”
“隐忍?还要我怎么隐忍?”袁术猛地看向阎象,眼神锐利,“阎象,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看不出吗?
这天下,早已不是刘家的天下了!他刘辩能坐稳洛阳,不过是侥幸,是吕布、丁原那些武夫替他卖命!
我袁氏世代公卿,德高望重,这鼎革之事,合该由我袁氏来主导!”
他这番话,几乎已是赤裸裸的造反言论了。
阎象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主公!此话万万不可再言啊!袁氏世受汉恩,岂能行此不臣之事?此乃取祸之道,必为天下所不容!请主公三思!”
袁术见阎象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迂腐不堪。
他烦躁地挥挥手:“起来起来!动不动就跪,成何体统!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罢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那股不甘和野心,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狂滋长。
他绕过跪地的阎象,走到园中池塘边,看着水中自己那富态而威严的倒影,越想越觉得阎象的话不对。
“天下所不容?哼,只要实力足够,天下人自然就会顺从!”
他心中暗道,“刘辩小子轻视我,袁本初那厮压我一头……这口气,我绝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就在这时,又一名亲卫进来禀报:“主公,长史杨弘、将军张勋、桥蕤在外求见。”
杨弘、张勋、桥蕤都是袁术的心腹,尤其杨弘,最善揣摩袁术心思。
袁术此刻正需要有人支持自己的想法,立刻道:“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三人步入园中。
长史杨弘身材微胖,面带笑容,显得很是精明;张勋和桥蕤则是武将打扮,身材魁梧,神色彪悍。
他们看到跪在地上的阎象和脸色铁青的袁术,心中都猜到了几分。
“主公,何事动怒?”杨弘率先开口,笑眯眯地问道。
袁术冷哼一声,将那份诏书的内容和自己的不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洛阳对袁绍的嘉奖和对自己的“轻慢”。
杨弘听完,眼珠一转,脸上露出愤慨之色:“陛下此举,确实有失公允!
主公坐镇南阳,扼守荆襄要冲,兵多将广,钱粮丰足,乃朝廷南方屏障,功劳苦劳,岂在渤海之下?
陛下不加以笼络便罢,反而如此怠慢,实在是……唉,想必是受了小人蒙蔽,不明南阳实际情况。”
他这话看似批评皇帝,实则把责任推给“小人”,给了袁术一个台阶,又暗戳戳地肯定了袁术的实力。
张勋是个粗人,闻言立刻嚷道:“主公!朝廷既然不识好歹,咱们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咱们在南阳自在快活,兵强马壮,管他洛阳还是渤海,能奈我何?”
桥蕤也附和道:“张将军所言极是!主公,以我南阳之实力,足可割据一方,何必看他刘辩脸色?”
阎象闻言大惊,也顾不得礼仪了,抬起头急声道:“不可!万万不可!此乃叛逆之言!
主公若行此事,则名不正言不顺,必遭天下共讨!刘表、曹操,乃至陛下,皆可兴兵来犯,届时南阳危矣!”
杨弘却慢悠悠地说道:“阎主簿此言差矣。如今天下大乱,强者为尊。
主公据南阳富庶之地,带甲十余万,钱粮可用十年,何惧他人?
刘表老迈,只求自保;曹操虽有能力,然其地小兵微,且受陛下猜忌,自顾不暇;至于陛下……呵呵,董卓未平,他岂敢轻易南下?
主公此时正宜稳固根基,广纳贤才,静观时变。待天下有变,则大事可图也!”
他这番话,彻底说到了袁术的心坎里。
袁术脸上阴霾尽去,露出得意的笑容:“杨长史此言,方是老成谋国之道!阎象,你太过迂腐了!”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野心:“刘辩小儿,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从今日起,南阳军政事务,皆由我自行决断,无需事事禀报洛阳!征兵、征粮,加倍进行!我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雄主!”
“主公英明!”杨弘、张勋、桥蕤齐声应道。
阎象还想再劝:“主公……”
“够了!”袁术不耐烦地打断他,“阎象,你若害怕,大可辞官归隐,我绝不阻拦!若愿留下,就按我的意思去办!”
阎象看着袁术那决绝而狂热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心中一片冰凉,只能颓然低下头,不再言语。
袁术见无人再反对,志得意满,开始畅想未来:“待我兵精粮足,先取荆襄,再图中原!这天下……哼,刘家坐得,我袁家为何坐不得?”
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彻底盘踞了他的内心。
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桥蕤,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公,末将日前巡查城防,遇到一游方道士,其人气度不凡,言谈间……似乎提及了一些谶纬之事。”
“哦?谶纬?”袁术如今对这类神秘预言格外感兴趣,立刻追问,“他说了什么?”
桥蕤回忆道:“那道士说,他曾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而南方有赤气冲天,主……代汉者,当涂高也。”
“代汉者,当涂高也?”袁术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这句谶语在汉代流传已久,“当涂高”历来有多种解释,但在此刻的袁术听来,这分明就是指向他!
“涂”通“途”,道路的意思。“当涂高”,不正是象征着路边高高竖立的标志吗?
他袁术,字公路!“路”与“途”同义!这谶语,分明就是指他袁公路,是取代汉室的天命所归之人!
“哈哈哈!天意!此乃天意啊!”袁术猛地站起身,仰天大笑,状若癫狂,
“连上天都预示了我袁公路当兴!刘辩小儿,袁本初匹夫,你们拿什么跟我争?!”
他激动的在厅内来回走动,脸上因兴奋而泛起潮红:“快!快去找到那个道士!不,是仙师!请他入府,我要亲自向他请教!”
“是!”桥蕤连忙应下。
杨弘趁机奉承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得此天启,可见主公乃天命所归!他日登临大宝,必是众望所归!”
张勋也咧开大嘴笑道:“到时候主公当了皇帝,俺老张也能混个大将军当当!”
这些露骨的奉承和狂妄的臆想,如同美酒,让袁术沉醉不已。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披龙袍,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景象。
阎象看着这一幕,心中哀叹,知道袁术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拉不回来了。
他默默地低下头,眼中尽是绝望和悲哀。